奉宴转身,脚下几步在原地画出一朵天萝花,坠地的袍裙拖住那花茎一端,念动符法。但愿她这一时的柔悯之心不要白费吧!喃喃几句之后,在她脚下生长出来的幽白花朵忽然慢慢扯开,露出嫩蕊,接着蕊心又微微一抖,自池塘一边开始,又凭空裂出一朵朵空灵的萝花。
奉宴掐住手指回首望去,身旁不知何时开始,聚立起一只灵。是个袍裙褴褛、眉黛忧愁的女人,正纤指微捻,直指方才芸桐站立过的方向,似在催促那些灵花的生长。奉宴垂手而立,静静凝视着那只隐于气息间五色无体的灵。
千年之前,萝后在她居住的天守宫动用了她与弥世相通的灵蕴,念动“天萝花罩”,最后一次保她夫王不受妖蛊侵害。那时节,灵蕴的源泉命玉已经破败凋残,聚不起一丝一毫的法气。无奈之下,她终是动摇了族人的根本,陪上了自己最后蕴藏的一点法力。也全因她当初使族人气蕴元气大伤,自她之后的萝族女子代代气蕴不佳,直至家灭族亡。
奉宴看着那只灵,心中盘旋起往事。那时,她初掌弥世乾坤,见她这般玉石俱焚不计后果皆因一时私欲,心中恼火,便趁她动用弥世灵蕴之时,拘了她些魂魄。原想将来得着机会点化她,却不想她死后芳魂不泯,一念执着到如今。
方才仅仅是凭着一时的恻隐,催动了那抹留于弥世的残魂出来,本是想叫她看看如今萝族惨象,叫她看看自己强入轮回的后果,谁知这执着的女人一脱出她的法咒,竟还是做着这样的事。
早就不再是当年的神族萝女,早已不是王后之身,就算生得出一丛一簇圣洁的天萝花,也俱是虚像,没有实质。管得了什么?遥想当年,她初登三界,一心归于神侍,头一遭便是逢她这一身的痴缠。一看,便看了一千年。
微微叹了口气,奉宴度世的眉眼低垂,低吟出口:“明知如此是徒劳也要试试吗?”
那只灵听见身旁有动静,似是感到害怕,对着花丛的指头缩了一下,转过头来。奉宴看出她对自己做事的后果心知肚明,忍不住又道:“既然心中也会害怕,为何还要赔上你族人世代的性命?”
灵有些畏惧的看着奉宴平和的脸,虽然眼神哀伤绝望,却毫不退让,坚毅之色一如既往。半晌,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抬起袍袖,看看周身,只见一片虚空,不由得大骇失色,却仍是一脸惶恐迷茫。
“你早已是只灵,多年聚于我袍袖之中。怎么,你不记得了?”奉宴瞧着她那惊骇的模样,轻轻地说。
灵听见她的话,浑身一僵,连同她身边刚刚开出的白色小花也都僵住,然后逐渐卷曲起花叶,似将枯萎。它哀婉的望着奉宴,不能言语,只得在眼中露出渴求。奉宴锁住眉头,凝视它殷殷恳求好一晌,见它始终毫无退色,终是无法拒绝了去。
“罢了!终归你欠的债需你自己去还,如今我度己都难,哪还有力度你……”说着她一扬手,香风一阵,送出一只金光四溢的彩蝶。蝶翩飞舞,所沾落过的地方,散出奇异淡香,仿佛给了那些虚有其形不见其质的花朵生命。
那只灵欣喜地望向满园怒放的天萝花,香气萦绕,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形成一个罩子铺在书房院落之上。
“今日放你出来,望你好自为之,须知冤孽相缠,害人害己……”言罢奉宴转身,不多停留,几步走进烫着暖色的晨曦之中。
那只灵在原地呆呆望着那厢绝尘而去的身影,慢慢露出淡淡的笑容,那唇角似是感激,又似感慨,极是温婉娇娆。
最后,它向着奉宴离去的方向福了福身,缓缓隐于风中,飘散不见了。
日上三竿,繁华大街之上,大步走过两个人。
男的面目妖诡俊俏,一身绣着飞樱的长袍,神情冷峻。女的白绢袍裙,面貌平淡,无惊人之姿,紧紧跟在男人身后。
三日之约,已过了一半。
看了一眼大步走在前面的男人,萝睇心中一酸。
她附身在萝后的画像里,原本是想躲开那只脱离她体内的怨灵,没料想却被御妃落英找到。也对,画本来就是他画的,且他身怀异能,又怎么瞒得了他。
天未亮之时,他站在画像前,飞起一道附灵符,将她魂魄拘到纸上。又照着她的样子用白绢蘸着他的体血做了一个灵偶供她依附。
一早离开淮治的大宅,他一言不发的领着她狂奔。她既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只能跟着他一路向西。
这是要去哪儿呢?这一世从相遇开始,还不曾见过他这般狂暴恼怒的模样。
这里是临着旧都的安阳城,第三世时,她曾在此做过一世名伶,也曾风生水起。那辈子也是断头命,而芸桐那一世是她的监斩人。
自东门而入,走在大街之上,高矮错落的房屋,迎风摇曳的旗幌,一幕幕都在熟悉与陌生之间。这辈子她还是第一次到安阳来,历尽年月饱经风霜的房瓦台舍、石墙阁楼,虽不曾面目难辨,也是物是人非了。走到街市热闹的地方,阿睇忽然停住了脚步。
面前是一栋红砖高砌的三层楼,彩缎悬在窗棂门扉之间,精巧的灯笼高高挂在头顶,流苏坠起楼前华美,看样子像座酒楼。单则一件,楼中空有酒家陈设,却不见半个客人,好似很冷清。
门前有座白玉上马石,通体莹润清透,洁白无瑕,却越发突显了渗刻进玉质里的一抹诡厉妖红。阿睇的眼神就怔在那一抹红色上,勾住了心神。
“冤红难洗。”耳边仍是男人那般珠玉坠地的圆润声音,亦是千年不变。御妃落英顿住脚步,连头也未回,目光幽幽穿过街市上来去变换的人们,像在搜寻他言语之中的过往。
阿睇回过神来,惨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眼波一寸寸挪开,再一点点落在洞开的大门内。红毯铺就奢靡华丽,彩缎挂起昔日热闹。耳边慢慢声声吟唱,低回婉转,眼前渐渐人影浮动,迎来送往。
“媚红好细的腰,引人一握……”男人坏笑厮磨,恩宠正盛。
“大人!”娇笑一声,轻身莲步,舞姿倾倒华堂之上。阿睇站在楼外,望着空空如也的楼内,如见当初景象。
“御妃公子,你快带媚红姐走,他们若要人,茗儿就给他们!”女人温婉的声音依旧鲜活,清甜的笑脸仿佛还在眼前。
阿睇不由得眨了下眼,却在下一刻被惨烈的鲜红蒙住视线。何谓玉碎?年轻的心当场坠落,脆弱的头颅被硬玉就地砸烂,一地破碎,满眼苦寒。上一秒还在声声娇唤她的名字,下一秒便面目全非,尸寒骨烂……
“茗儿……”阿睇惨的心中一颤,尽管又过了多少年,当初的芳魂也不知踪迹,想起来还是叫人胆寒。
“你若都记得了,怎能对这生生世世间的悲苦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御妃落英仍未回头,只是寒着声音道,“当初茗儿舍命保你,你却甘愿上他的法场,莫怪这道阴红久聚不散。他这九世从未回头看你,事到如今你还在执着什么?”
阿睇似是听不到御妃落英的质问,低身跪在白玉前,十指微颤的包住那方红痕。执着什么……事到如今,还有多少是可以说清楚的?他看或不看,还有什么重要,执着又能有什么用?
“难道先生只记得茗儿,却不记得魂香阁里其他姐妹了吗?我若不死,又有谁来保住她们?如今我只恨当初没能一肩承担,茗儿的冤是媚红的过错……”
“你!”御妃落英倏然转过身,银色眸中撑起阿睇不忍去看的厉色。他长袖一挥,一把捉住阿睇的腕子,沉痛地说,“你为何不说这是他的错?你为何不说若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发生?”
“先生……”阿睇望着他闪着狂怒的眼眸,心中虽有痛但终是无法回避,只得强忍苦涩无奈轻而又轻的说着,“若没有绮墨当初那一掌成就孽因,岂会有萝睇此生所经历的种种……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我与他之间注定了是十段孽缘,因果循环也怨不得别人。萝睇这辈子不过是在替绮墨还债罢了……”
阿睇话音甫落,御妃落英忽就眯起了银眸,瞪着她平静素淡的脸庞久而未语。阿睇被他紧握着手不能挣扎,只得任由他扯在掌中。良久,他才低低的道:“那你可知我是怎样想?”
阿睇摇头,他便紧了紧手中的力道:“我只道他始终薄情无义,眼里没你。而我已厌倦了追随你重生,再见你消亡的日子。你们之间的旧债,与我无关!当年你只定下十次,我便守你十次,如今万难再叫我守这第十一次!”
心猛地空了一下。阿睇轻别开眼,不敢再去凝视那双蛊惑人心的银眸。
到底已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女童,对于这般赤裸露骨的话还是能听懂的。然而,明白归明白,又要怎么让他知道,她早已不算是当初满腔怨恨的绮墨,也不是他一直苦守的那个萝族少女。
投胎十次,现下又死过一次,因她早先与弥世有约在先,早已不入六道轮回,如今最多也只能算作一只灵。既然已不在人世,是否就连萝睇这辈子都已经算是过去了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现在自己还能算是谁。
“大抵也不会再有第十一次……”阿睇叹了口气,慢慢挣脱御妃落英的手。御妃落英望着她无奈的样子,眼中厉色缓和了几分,唇边慢慢翘起,勾出一抹笑痕,却没什么温度:“我等的就是此时。”
阿睇抬起头,不明所以的看向他,在见到他眼中冷寂萧索的光时,心头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更加迷茫。
“不明白?”他笑着,竟是阿睇首次见到的笑容。惊然发觉,在悠悠岁月里,他的笑似乎从来都是轻讽慢嘲,如同对什么都习以为常,对什么都了如指掌。那样的笑容太轻,意味又太浓,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凄凉。所以此时此刻的笑,才会如此的好看,却又让人心慌。
“不明白。”阿睇迟疑地说,有点心疼他那苦苦压抑住期待的笑容。
“我只要亲眼见到你忘掉他,对他死心!”银眸闪动,那是一种再也藏不住的欲望,如同暗夜之中妖冶的月光,其中的坚定让阿睇微微一僵。然而却因为她这细微的一个小动作,又惹得他眼中银光微恸,分明就看到那丝闪落在他眸底的僵涩痛楚。极低的笑声倏然之间便溢出口,带着根本懒得去正视的了然。
“不能忘?亦或是不想忘?”御妃落英唇畔的笑意在一点一点扩大,银眸之中的光渐深渐浓,染上一层灰白。在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和犹豫时,指尖的冷意早已到达眼底。
阿睇不知道要怎样答,只能摇摇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自己又何曾没有这样问过自己,然而几时有过答案?
她已是一个痴迷在过往之中一千年之久的人,缠绕的太深也捆绑的太紧。每一段往事就如同一道枷锁,每经历一次,便在心上锁住一道,一层层的给心穿上铁甲,早就锈死在上头。岂是轻言一个“忘”字,就能结开这一重重锁铐?
更遑论而今再来一个守在她这番痴迷旁等了一千年的人,同样的枷锁锁住另一颗心,又岂能是她忘却一切就能一了百了?忘,或不忘,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