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桐的声音越来越低哑,其间还带起微微的颤抖:“你问我为什么惦念着她?茉年,时至今日,我仍不愿相信,当年桂花树下,佳期无限,你我之间的情意却只是在延续一盘残存的死棋。我不后悔对你倾心以待,只恨自己伤萝睇太甚!若说最初我的心从不曾眷顾于你,可今生今世,我便是用对她的彻底背叛全了对你的情!九世修来这仅有的一次真,为何你看不见,还要问?若还能找出一个我从来不曾亏欠过的人……”他忽然停顿,气息更加深沉,缓缓回过头,晶亮的眸子凝视君茉年不肯相信的脸,定定的,没有回旋,“便只有你,茉年!”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低沉,从来不曾对她怨怒过,忽然记起,在她君茉年的记忆里,芸桐的眼神一直专注,关切。她也曾迷醉其中不能自拔,曾因为他含笑的低看而躁动不已。可如今呢?她猛然一阵颤抖,心中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哀凉!君茉年脑子嗡的一声,惊恐的抬眸,极尽哀怨的看着他,微涨的嘴喘息渐重,艰难的吐出一句不成文的话来:“你、你、你、你说……什么?”
芸桐听着她支离破碎的声音,眼中一闪而过一抹寒光,但却在瞬息之间便平静下来:“别说当年我什么也不记得,就算记得,我爱上的,娶回来的,也不是当年被我亲手斩杀的巫妃!你跟我根本不是宿命的牵连,你也并非是那萝后诅咒的真正苦主!茉年啊茉年,你骗我骗的好惨!”
言及此,芸桐渐深渐冷的目光落在君茉年慌乱的眼底,看着她掩饰不住的惊恐,心底的冷硬逐渐压过所有,一丝勒痛令他狂乱。怎么也想不到,实实在在和谎言面对面,亲手揭穿的痛苦竟然如此难以忍受。猛然间他便想起了那一晚。那一晚,阿睇似乎也是如同他现在这般,揭穿了一切,而他竟然对她说“如今知道了又如何?”又如何啊……这句话眼下就算问自己,又能如何啊!
他的手撑在床沿上,死死的抓卧着,好半天才能平复那种要人命的剧痛,几乎要用闷喊才能把话说完:“此生,我为芸桐,一心厌烦什么宿世之言,也因此,我不惜痛伤萝睇,只为让她明白我的心里只能有你!可我仍旧信了你。当初萝睇问我,既然不信天道宿命,为何又要留她!茉年,如今你倒来替我回答!我为何要留下她?”
轰的一声,芸桐一掌击向床廊,整张床剧烈震动,两个人都因那狂猛的力道震飞了起来。芸桐僵硬的抬头看向已经泪流满面地君茉年,自己亦是满脸的追恨狼狈。
半晌,被他一掌掀起的震荡渐渐消复,他又背过身去,浓重的呼吸,像是要将胸腔之中的郁气全部清空。他终于明白,这些年来,他的矛盾和无奈在阿睇面前,只是自欺欺人。似乎又过了很久很久,窗外忽然传来鸡鸣,天已拂晓。芸桐眼神闪向窗外,心中一凛,想起书房中的画卷。此时天明,不知对她是否有害?然后,他的声音重新归于平淡,还夹杂了些许冷漠:“我欠巫妃的,与你无关,却真正因为真心待你,害了萝睇。茉年……你说说,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还恨我什么,怨我什么?”
“谁说我不是!”君茉年突然狂叫一声,扑上去,狠狠抱住芸桐的背,热辣的吻连串落在他的衣袍上,哭喊着,“我是!我是!就是你欠了我的!你就是要还!你要还我!”
芸桐被她紧紧的箍住,任凭她在身后磨蹭,他冷着眼硬着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厌倦。见他无动于衷,君茉年心底哀凉更剧,颤抖的哭道:“你的心好狠……你好狠的心……”
大手握住扒在胸前的双手,用力按了按,不再说些什么。君茉年被他拉开,便知再多的话他也听不见了。芸桐早已起身,那动作没有迟疑,不带眷恋。君茉年看着他走向门边,却急不得也气不得。她到底错失了什么,才会落到如此地步?真是恨啊……说到底,她只是个傀儡的这一桩,岂是能对他说出口的事?
清晨雾浓,帘卷露沾身。
芸桐走在长廊之下,看着园子里四处繁花似锦,芳露微敛,盈盈珠泪滑落草间。那一瞬间他长长的叹了一口,如同压存着千年的慰叹。
转过池塘时,他看见池水倒影着繁密树影,间隙露出天人姿容。芸桐驻足,眉峰骤起,远远的望着那厢水中绿波微荡。时辰方早,四下无人。天色未曾亮透,还带着蒙蒙曙光,东方一层淡淡云霞,好似一抹重重的霞彩胭脂,分外妖娆。
奉宴等在树下,远远望着面前的男子,无波的眸染上忧色:“你不用去了,萝睇已经被御妃落英带走了。”
芸桐一惊,不由自主紧了紧手中的剑,眼中惊痛更重。奉宴看着他的样子,叹气道:“真是冤孽……当初你选择用这十世的情缘换得一朝真心忏悔。可是,你自己有没有想到,历尽千人之候,你会忘记自己是谁?今生今世你本就真心爱上君茉年,何以弄到这般田地……”
芸桐不懂,皱眉望着池塘那边的女子,脑子晕蒙,心底却冰凉而清楚。
“还没想起吗?”奉宴忽而一扬手,金色细粉迎风飘散,遍布眼前。
一瞬间,天地混沌起来。芸桐看着那些金粉在四周凝聚而成一朵朵妖艳的花,枝藤缠绕,渐渐结成了网。他站在网外向内看,只见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子立在一方宫殿之外,袍子上写满了乌黑的咒文。那人昂藏置身于天地之间,一身骄狂。
“孤愿以与墨儿十世的情缘换得一次忏悔,为死去的臣民,也为墨儿!”
那誓言说得铿锵有力,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芸桐望着那熟悉的背影,看着他慢慢转过身。
画中的容貌,与他如出一辙的凌厉神色,只不过那双眼中却盛满了哀痛与自责。芸桐看着看着,唇边漾起苦笑。不用看也知道,那人的神情就如同他现在一样!
那就是他吧?十世以前的帝王。金色薄雾里,天武一步一步走下神道。他记得了,那是他仅仅去过一次的“弥世”神域,萝族信仰的源头。当时他以为在那里可以找到他的王后,却只得到一个忏悔的机会。他沿着“无忧”走向凝神宝柱,一步步走过象征着他们十次相遇机会的长情灯。
十根柱、十盏灯。 雾中的他痴痴的望着那一盏盏点亮的灯,神色凄迷而复杂。
当他自刎之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誓死追随她而来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只是想见她,亲口对她说上一句话。而她竟然穷尽了自己族人世代的功绩,为的就是换来十次与他重逢。
就算他杀了她,她还是没有放下他!
虽然她愿意守住这屈指可数的十次,却并非是生生世世。这样算是情深,还是怨恨?既然有期待,亦有渴望,却仍有终点,是不是说明她心底对他终是无法全然信任?换来这十次情缘的付出,是否说明她认定了即便是有来生,自己还是会再一次痛苦不甘,所以准备好再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他们终是走向曲终人散?
墨儿!你煞费苦心这般缠住孤的心,又不肯放过你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拿起第一盏灯,然后又拿起第二盏、第三盏……直到来到第十盏跟前,那跳动的光火将他眼底的深沉照亮,一瞬间,他唇边的笑带上一抹涩然与坚决。
如果他们之间注定必须要经历十次相遇,如果他们都无法控制宿命中的结局,定要给彼此一个期限的话,那么他只赌这最后的一次!
他擎着那第十盏长情灯,笑容一点一点扩大,轻而又轻的对着那盏小灯说着什么。
芸桐愣怔的望着那厢弯身而坐的男人,清楚地听见他的话。他说:“既然你执意要试我十次,那么我亦守住样貌等你来试,如何?等到第十世,无论你我是谁,身份如何,结局如何,我必定随你上天入地,定要与你长相守。墨儿……一定等我!”
“碰”的一声闷响,金色的幻梦粉粉碎。芸桐凝眉而立,胸臆间如同滚过一趟火轮,哑然炙热。
奉宴收起法咒,低低说道:“可如今已如公子此生所愿,萝族已经灭迹,再也不会有人容不下君家人。待南疆复国之后,公子便可与君家小姐长相厮守、举案齐眉,何苦对一段前尘孽缘执迷不悟?”
芸桐对奉宴所说的话似是充耳未闻,一颗心全部停在了那番话上。
他曾经那样约定过吗?
若是他真那样说过,又怎会任由记忆迷失至此?一千年的辛苦追寻与一千年的沉默等候,谁能耐得住时过境迁的无奈,谁又能把握住分分秒秒都不会忘记他们一个在等,一个在追……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啊!一同执着,却也一样固执己见。一千年前他追悔过,却仍不够大彻大悟,以为自己看得透、守得住,却没想到头来,一样是井水捞月万事皆空。而她也是,反反复复守着他、受着他,纵有百般委屈、千般难耐也是强忍,何必又何苦,试着别人,也试着自己,终究还是走不出一个心结。
心病还要心药医,他俩可不都是病入膏肓的不治之人,总是那一个心结早就该剪割刀剁,铰得粉粉碎才是妥当。都是执拗的人,就是不能明明白白的说上几句,偏要兜转几生几世,看遍红叶凋零,终是逃不过魂飞心碎的下场。
可执拗归执拗,若他当初在弥世神殿之前真那么说了,至少还可证明冥冥之中还未散绝这份缘。芸桐眯起眼,想起方才幻象之中的那十盏长情灯。
灯是他当年亲手所编,一根一枝都是情深意重。这样的长情,这样的牵绊,岂是说断就能断了的?心里那么想着,原本苍白的脸上又被晨起的红日烫上一抹光晕,如同久旱逢甘露一般,他竟笑了出来。许是太久不曾笑过,险些忘记了绽放笑容的技巧,因而一笑起来,虽是轻浅却又极郑重,淡淡的却又好似更浓。
奉宴微怔了下,不懂他笑意何来。
“都说这是一盘千年死局,我偏不这么想!”芸桐忽然背过身,迈开腿朝书房的方向去,“你又怎知萝族灭了我就顺畅多少?你又怎知今生今世与我执手之人最后是谁?”
大步流星虽已飘离池塘,声音却依旧清楚。
“我倒想问,阁下此生可曾爱过人?若爱过就该知道,人世间的‘情欲’二字,端端是没法一句话了结的!”
奉宴望着芸桐大步昂首的背影,怔了好久好久。终究是没办法强掠去了道理,虽说是佛法无缘、道法无边,可还是比不过凡人心头的一股子执念。她空守在这世间天地千余载,竟还不知道“情欲”二字无法一言概之么?
只能苦笑。
远远望去,白衣飞舞,上缀玄色花纹,绣着云朵,坠着一条丝绦,丝绦之上悬着一只绣香包。奉宴微微笑了笑:那人那样的帝王性子,不论过了多少辈子,真的一点都未曾改变,然而到了这一世也终于算是开了窍!
忽就想起两年前那抹萝睇映在池镜中的影子。那日风雪飘摇,她草屋独坐,迎着苍风素雪飞针走线,绣这最后一场搏命缘。原以为又是个泪沾衣襟也枉然的痴苦命,谁能想得到,竟真会有人愿意回头去守那一千年前的承诺。
这岂非是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