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是阁楼上的父亲接纳了我。我和父亲睡在阁楼上。古旧的阁楼很黑,楼板霉烂,阁楼上的光线从天井那边射过来,光线虚弱。因为天井对阁楼而言,其实是一些向下倾斜的瓦片,而不是头顶的天窗。我看见瓦片上面堆积着白色的鸟粪和腐烂的落叶。
我们平时除了洗脸、吃饭、上茅坑,基本待在阁楼上。我们的存在正如脱离了地面的阁楼,远离人群,需要学会与老鼠、蝙蝠、跳蚤和偶尔停留的鸟雀为伍。我发现我和父亲都很喜欢阁楼上的生活,阁楼让我们体会到了自由和安宁的滋味。
我记得阁楼上有一个很小的小圆窗,它对着一堵别人家的墙壁开放。我每天透过窗户观察一对麻雀夫妇的生活,它们生活在一个墙洞之中,早出晚归。我很想弄清楚它们当中哪一只是公的哪一只是母的,这个概念折磨了很久。有一天,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两只麻雀上下扑飞,在两个屋檐之间打个不停。有一只被另一只压在下面,头顶的羽毛被另一只啄得脱落。这两只麻雀的“不和”让我想起了父母的不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直到几天之后,我看见两只麻雀双双从外面叼回草的叶片,一起修复破洞中的巢穴,我才断定在巢中孵卵的那只是未来的母亲。
事实上,阁楼上也很热闹。常住居民除了老鼠、蝙蝠、蜘蛛、壁虎、隔壁的麻雀,还有大黄蜂。大黄蜂的巢筑在腐朽的横梁或者外墙屋檐上,它们从瓦片与瓦片间的夹缝出入,喜欢在棍子一样的光柱之间飞来飞去。它们只在晴朗的天气发出嗡嗡之声,就好比墙缝里的蝙蝠只在晚上从天井飞出去。父亲有个吃到新鲜蜂蜜的办法教我吃过几次蜂蜜,后来觉得过于残忍不再吃,其方法是逮住一只大黄蜂,从它肚子上把那个蜜囊掐下来,扔进嘴里,是甜中带苦的味道。
可是印象中给我们的阁楼生活带来最大乐趣的是跳蚤,而不是别的。阁楼生活与跳蚤紧密相连。潮湿的天气、腐败的稻草、破烂的被褥,还有鼠群,一直是跳蚤孳生的温床。我们的到来,无疑让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品尝到了比鼠血更可口的食物。它们奔走相告,额手称庆,被解放的食欲刺激了跳蚤的性欲,性欲加快了跳蚤产卵的速度,疯狂的跳蚤在阁楼上上蹿下跳,咬得我们浑身痒痒。
这时候,抓住跳蚤,将跳蚤放在嘴里用牙齿咬死,成了我和父亲阁楼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
没想到父亲在捕捉跳蚤方面同样经验丰富。父亲叫我将鞋子脱了,叫我将裤管卷得高高的,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下河捕鱼的情景。然后,父亲叫我在阁楼上游走。父亲叫我这样做的时候一本正经。
果然如父亲所料,我的两个小腿肚上有了异样的感觉:我感到我的小腿上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寒毛被一种细小的力量一根接一根地撼动了,纵行在皮肤表面的游走感,带着轻微想颤栗的感觉,很有趣。游走感在我的小腿上汇成了无数条涓涓细流。原来跳蚤是必须躲在衣服里感觉到体温之后才咬人的,所以它们顺着我的小腿拼命往上爬。
父亲说:“你现在可以站住了,你把裤管卷得再高一些,嘿!看到了吗?一只、两只、三只……摁住它,别让它跑了!对,用拇指和中指掐住,往嘴里放,沾到口水它就不跳了……怎么样,咬死了吗?”
我们采用这样的办法捕杀跳蚤,捕杀的过程容易让人产生成就感。或许侩子手杀死犯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心花怒放。但是我发现我的小腿肚很快麻木了,跳蚤穿越了危险的雷区,钻进我的内裤撕咬我的睾丸,我的睾丸肿了起来。这时候,父亲干脆将我的裤子脱了,让我在阁楼上赤身裸体。
父亲说:“囊袋肿起来没事的,我小时候被牛虻咬了,胀得跟气球一样,我担心发生爆炸,整天提心吊胆……很快就会瘪下去的。”
父亲哪里知道我的痛苦?我是因为小腿肚麻木,丧失了捕杀跳蚤的能力心情沮丧。
第二天,我待在楼下,当我重新回到楼上时,啊,我经历了多么大的惊喜:我的小腿肚上又有了跳蚤嗖嗖乱跑的奇妙感觉!这感觉让我留恋、颤栗不止,我不忍心将腿上的跳蚤轻易杀掉,我将它们拍落下来,然后等着它们从脚踝继续往上爬,直到跳蚤的游走变成了蛇的爬行,难以忍受的异样感觉让我吃不消。
但是,这项有意义的工作并没有进行到底。倒不是跳蚤不再咬人了,而是母亲要改嫁的消息传到了楼上……
谁也没想到党小琴会有改嫁的念头,她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再说,陈汉民还没有死,她怎么可以抛下他不管?事实上,情况要比这更复杂。母亲并没有打算抛下我们远走高飞,她想的还是怎样让我们过得更好。
她到楼上来跟父亲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她笑着,眼里却挂着眼泪。她告诉丈夫:“汉民,姜石匠是一个好人,虽然个子矮、长相差,比我还小一岁,但人勤劳、厚道,劳力好,他知道咱家的底细,表示将来和我结婚,他不会抛下你不管。姜石匠对我说:‘你的意见我尊重,让我帮你来照顾他。’”
父亲好比听了一段天书一脸茫然,过了一会儿才对母亲说:“小琴,我懂,女人需要男人的爱,你要嫁人我没半点意见,就是希望你把两个孩子都带上。”
看着病榻上垂着头的丈夫,母亲咬了咬嘴唇,哭着说:“你说什么呢你,我不会离开你半步的,汉民!我到哪里都会把你带着。我把你带到姜家,就能像现在一样天天伺候你,你要觉得姜石匠或者他的家人对你不好,咱们转身就走。”
父亲的泪水突然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哽噎道:“不必了,小琴,我不想再拖累你,这些年你尽到了做妻子的责任……你不要管我,你走吧!只要你过得好……”
这时,母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她向父亲解释:“我背着你出嫁,就是要让父老乡亲知道我和姜石匠对你的情意,有你躺在床上,证明我们这个家还是健全的,我和孩子都有个精神上的依靠。如果我丢下你不管,外面人会骂,我自己良心也不安。”
但是父亲已经不听。
看来这一回,母亲和姜石匠的“爱情”是认真的。也不知道这“爱情”是什么时候产生的,难怪姜石匠住在我家的时候,再没有男人于深夜敲响我家的大门。
这个后来成为我们继父的姜石匠,是邻县人,长得粗短、墩实,脸上永远风尘仆仆,说话的时候结结巴巴,但是干起活来干净利落,他的手艺使他在吴村受到尊重,横跨在金塘河上的那座石拱桥就是他的杰作,桥上的石头严丝合缝。村里曾有姑娘钟情于他,他却迷恋上了我的母亲,也不知道母亲的魅力体现在哪里。
那段日子,这个痴情于党小琴的石匠自然成了我们家的顶梁柱。因为母亲下楼后就病倒了。这个干粗活的石匠不得不像个细心的女人一样忙里忙外,把母亲、父亲还有我照顾得很好。这样过了几天,姜石匠认为时机成熟了,就上楼来跟我父亲商量:“大哥,我准、准备在这个家暂时住下来,只、只要我和小琴能能在一起,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大哥,我知道你、你为这个家付出的心血,我、我不会把你扔在一边,我把你当成大哥,照、照顾你一辈子。”
然而,父亲脸色青白,始终一句话:“只要我汉民还有一口气,我都不会和你们生活在一起,祖祖辈辈没有这样的规矩,以后,你能让孩子来看我,我就知足了。”
两个男人互不相让,一时间成了僵局。
姜石匠看我父亲死要面子,便扑通一下跪在床前,哀求父亲:“大哥,你就答、答应我的请求吧,你是小琴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哥,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存在什么尊、尊、尊严不尊严!大哥,看、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就成全我、我们吧,求、求你了!”
父亲的心松动了,他答应姜石匠,等过了年他跟母亲到公社离完婚,然后,他就随母亲嫁到姜家去生活。
我记得自父亲答应石匠的请求以后,我家的生活突然变得其乐融融。由于姜石匠的插足,家里的经济状况好多了,姐姐被他领回来并且送去上学了,债务也还了不少。这是平常而奇怪的家庭生活:母亲党小琴是一家之主,做家务、照顾丈夫、下地挣工分,家里另一个丈夫则到外村揽活做,把他挣的钱都交给党小琴安排。我和姐姐管他叫“叔叔”。
有时石匠叔叔还照顾父亲吃饭吃药,陪他摆龙门阵,父亲对石匠一片感激。但有时父亲也很怨恨他。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屋外寒风呼啸,屋里热气腾腾,啊,是石匠叔叔陪母亲在做年糕。年糕,多么白的东西啊!我想吃年糕,但是母亲要我先送一碗给楼上的父亲吃。
那时候穷,但是每年的过年前冬至后,家家有做年糕的习俗。我家已经有好几年没做年糕了。一是家里没有粳米,二是没有劳力捣年糕。在石臼那边,拿着一二十斤重的捣杵上下来回的舞弄,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的。但是石匠叔叔整天与同样比重的铁锤打交道,捣年糕自然不在话下。于是,我们家也吃上了年糕。
可是我把年糕端到父亲的床前,父亲却没有跟我一样口水直流。他对我说:“广庆,爸爸胃疼,爸爸不想吃他们的年糕,你吃了吧!”
我也没有多想,在楼上把父亲的年糕干掉了。下楼以后,我又接着吃自己的那一份。估计一下,我在那个下午起码消灭了三斤年糕。因为吃得太饱了,上腹极度不适,直返酸水。这时候,村里的几个老太婆闻到了年糕的气味,她们看到我家的八仙桌上摊满了白花花的年糕,眼睛就像珠子掉到了嘴巴上。
“哎哟哟,哎哟哟,这么早就准备过年了!哎哟哟,哎哟哟,石匠师傅捣的年糕真黏啊!哎哟哟,哎哟哟,够了小琴,留着你们自己吃!”
她们在“哎哟哟”的叫唤中,显然,拼命地吃着我家的年糕。过了一会儿,她们觉得不能再吃了,再吃就吃光了,于是她们这才看到一副死相的我,她们叫起来了:“哎哟哟,我说广庆啊!你怎么坐在这里不吃年糕?快趁热多吃啊,等凉了就不好吃啦!”
我吃得实在太多了,我想跳起来骂她们一顿,但是身上没劲,连话都不想说。于是那几个老太婆为我不懂得珍惜现在的生活感到了不满,劝告我:“广庆,石匠师傅对你这么好,是你还有你爹你们一家人前世修来的福啊!你还不趁年轻多吃饭长身体?吃饱是一种幸福,要懂得珍惜啊。”
老太婆在那里瞎说的时候,我未来的父亲脸上挂满了笑容,显得洋洋得意。
事情就是这样,当姜石匠与党小琴偷偷摸摸的时候,村里人用道德进行批判,当姜石匠决定把党小琴从我父亲那里永远抢走,村里人却认为很正常,他们甚至羡慕我们一家的遭遇。
“等你们到了新家,那才叫鲤鱼跳龙门,永远吃穿不愁啦!”
第二天,仍由我给父亲送饭。我以为父亲没有吃年糕,米饭会吃得很多,可是父亲照旧摆摆手,显得很萎靡。我问父亲是不是还胃疼,父亲却悄悄地告诉我,他发现跳蚤好几天不吃饭也能活。
说到跳蚤,我差不多已经忘记。因为它们的叮咬不再使我浑身发痒,我已习惯跳蚤咬后留在身上的红斑,且丧失了卷起裤管捕捉跳蚤的热情。可是父亲却一直在消灭跳蚤,逮住一只咬死一只。也许是待在阁楼上过于寂寞无聊吧,父亲偷偷地将一只活的跳蚤关进了一只透明的药瓶里。他将这只药瓶放在床头,每天都要拿到有亮光的地方看一看。
前两天,父亲看了药瓶之后笑兮兮的:“它还跳得很欢哪!”当他把药瓶放回原位后,又说:“再过上三天它就跳不起来了。”
可是三天之后,禁食没有使跳蚤的健康受到任何影响。它虽然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停止了跳跃,跳蚤变成了“趴蚤”,但是只要父亲一拍瓶子,它就会在瓶中继续跳跃,精力旺盛如笼中的狮子。这个转变使得父亲的脸色很难看。
父亲告诉我,这就是他这几天来心情不好、吃不下饭的原因。
我听父亲这样说,自然非常同情父亲,就伸手要打开瓶子,要把跳蚤掐死,但是被父亲制止了。
父亲说:“我就不相信它比人还抗饿。六零年的时候,你爷爷饿了半个月才死。我不相信高高大大的人饿不过一只芝麻粒大的跳蚤!”
父亲还说,他要和这只饿不死的跳蚤进行一场绝食比赛。他叫我千万不要告诉妈妈……
由于年幼,加上我从父亲的严肃口吻里听出这件事非同寻常,我爽快地答应了。在我看来,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每天吃两个人的饭菜。我的肠胃被食物充塞得满满当当的,我每天拉两次屎,打三通饱嗝,放出来的屁就更多了,熏得我不敢往人群里钻。按照老太太的说法,我天天在经历一种幸福。
可父亲就完全不同了,他只给自己准备了一壶水,一只尿罐。每次上楼,父亲都闭着眼睛,父亲的眼睛好像哭过。
据父亲说,爷爷在饥荒年月吃树皮吃草根,当连这些食物都难以寻觅的时候,爷爷也是这样光靠喝水维持了半个月。后来爷爷的死与其说是饿死的,不如说是绝望而死的,因为爷爷一直盼着在饿死之前吃上一顿玉米糊,当他听说家里人实在不能给他办到之后,才倒下去,死了。
父亲跟我说,他肯定不如爷爷厉害,但是饿上十天还是不成问题的。更何况瓶中的跳蚤已经饿了数天,他等于拣了一个便宜,所以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可是一连三天,我发现父亲连水都不怎么喝,他的嘴唇裂开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多喝一点水?父亲指指瓶子,要求我说话小声一点,别让跳蚤听见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瓶中的跳蚤不但要挨饿同时还要挨渴,父亲等于又拣了一个便宜。父亲因此要偷偷地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