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在拉拉杂杂的回忆中,岁月会把其他年份的往事或者与事实不符的事情,掺杂到我的叙述中(这种情况很难排除),那么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父亲与跳蚤所做的生死博弈,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的天真乃至纵容,再次让死皮赖脸的饥饿逮住了机会。在此之前我们一家人被饥饿追赶,穷途末路,但它没有得逞。可是这一回不一样,是父亲主动请饥饿来到他身边的,饥饿就像九头蛇一样钻进父亲体内,疯狂噬食他的五脏六腑。
父亲的脸色暗了下去,四肢肿了起来,饿得喉结滑动,连嘴巴都闭不上。饥饿还有疾病把父亲折磨得像一台快要熄火又没有熄火的发动机。有一阵子父亲的咳嗽剧烈得让人感觉连房子都在颤抖。
可是让我不明白的是,父亲光喝水,尿不多,屁倒不少,简直可以用雷声滚滚来形容这一现象。我至今想不通一个人吃得过饱会放屁,为什么饿得半死还会有那么多屁?假如这时候颁布一道不准人乱放屁的法令,憋在父亲体内的这些屁一定会让父亲像气球那样飞起来。
庆幸的是,从父亲体内排出的这些浑浊气体尽管来势凶猛,每每吓我一跳,但是一点不臭,否则会很麻烦的。
父亲总说:“广庆,你不用担心,爸爸饿不死的。你没听见刚才的声音吗?能放屁说明我还能饿,屁是肠胃消化空气的结果,空气和水都是有营养的,水消化后是尿,空气消化后是屁。不信你摸摸,我的肠子里都是气,我的胃里面都是水,你来摸摸,我的肠子都能一根一根地摸出来。”
……
父亲就这样一连饿了五天,在我看来,他是天天等着药瓶里的跳蚤先死。等待的过程漫长,需要不停地消化空气和水。要是他的肚子真能消化空气就好了,那样子当他看到瓶中的跳蚤身体安康,就不会在强大的对手面前信心被一点一点腐蚀。毫无疑问,饿了五天的父亲开始对那只饿不死的跳蚤产生了恐惧,他再也不敢或者没有力气拿起那个药瓶对着亮光看个不够。他开始昏睡了,开始说胡话,甚至喊着爷爷的名字。这会不会是父亲怀疑这只跳蚤就是他死去的爹?父亲终于在噩梦中,大喊大叫起来。
可是父亲饿到第七天的时候,突然变得安静了。曾经纠缠着他的雄心壮志、不服输的精神,以及一切不符合实际的幻想,纷纷离他远去。他现在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上只剩下了微弱的呼吸。我告诉他这一天跳蚤的健康状况,他的嘴唇哆嗦了一阵,竟然发不出声来。
到了第八天,父亲的败势更是显露无遗,昨天还能挣开的眼睛这时也闭上了,我看到这个样子吓得哭了起来。这时候,如果不是从父亲干瘪的胸脯里传出一声咳嗽,从他逐渐粘连的肠道里排出一股气体,告诉我他还活着,我一定会以为我和一个死人待在一起。
事实上,对于那只跳蚤的生与死,比父亲更关心的是我。我对一只跳蚤的生命力充满了好奇心。我知道作为裁判的我,此刻盼着比赛的一方——跳蚤——能饿上一个月、二个月、甚至更长时间而不死的念头是残忍的,但是我情不自禁,总盼着跳蚤能挑战它的极限。
然而,我又如此渴望父亲能赢,我是如此热爱我的父亲,我怎么可以看着父亲活活饿死,输给跳蚤?我感到痛苦极了。当我在每天清早举起药瓶,看到药瓶里的跳蚤还能跳动,我也开始对那只跳蚤充满恐惧。我的恐惧来源于内心的冲突。
这一天,一早醒来我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我第一次预感到事情肯定不像父亲说的那样——他是因为“不相信人饿不过跳蚤”而不吃东西——我豁地坐起来,一摸父亲伸到我这一头的脚丫,感觉摸到了岩石一样的冰冷与僵硬!
我真以为父亲死了!我的心咚咚地跳着,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撞击着我,没穿好衣服就跑到了楼下。
我闯下大祸了!我的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内心充满了自责又害怕承担后果,我决定将父亲绝食的事告诉母亲,可我害怕母亲会因为我的隐瞒而揍我。于是我把姐姐拉到了楼梯上,撒谎说楼上有一窝老鼠,我威胁她:“你赶快上去把老鼠赶跑,不然爸爸就要被它们吃掉了!”
姐姐不敢怠慢,到楼上以后随手举起一根棍子,她问我老鼠在哪里?我指了指父亲,没想到姐姐上前照着被子就是一棍子……
现在回头关照那段生活,我清楚记得,忙于准备过年的母亲听到我和姐姐的哭声上楼时,父亲依然昏迷不醒。母亲以为父亲已经死去,趴在父亲的胸脯上肝肠寸断,哭个不停。她的哭声里掺杂着哀怨和悔恨。她将她和丈夫的恩恩怨怨做了一次总结。总结完毕,母亲累了,面如死灰。这时,突然听到死亡途中的父亲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老实说,父亲的这个屁不但音量大,声音还特别悠长,这个屁把母亲吓得魂飞魄散,瘫在楼板上。母亲的反应不亚于听见棺材里的死人唱了一首歌。母亲想逃,但是没有力气,她像个孩子似的朝我爬过来,紧紧抓住了我的两条瘦腿:“广庆,广庆,你告诉妈妈:死人会放屁吗?死人也会放屁吗?”
母亲的询问抬高了我的身份,让我不知如何回答,我怎么可能知道死人的事情?我只好说:“爸爸没有死,是因为他还活着。爸爸说,只要能放屁就说明他还能挨饿……”
母亲终于知道,父亲昏迷不醒的原因。母亲以为他的绝食是对她的挑衅,所以她向床上的丈夫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我看见她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拼命地摇晃父亲:
“汉民!汉民啊!你说说,我哪里亏待了你?!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啊?汉民!汉民!!……你醒醒啊!我答应你,我不改嫁!我不改嫁!!……”
没想到父亲真的被母亲摇醒了,有片刻他突然坐起来,一阵手舞足蹈:
“洪水……洪水!是洪水要来了!!……小琴,快给我穿上蓑衣,我要去捕鱼!……你们看,是洪水,是洪水冲上了屋顶……”
回光返照的父亲,嘴里呼唤着洪水,眼里喷射出一副急切想跳进洪水中去的恐怖模样。随后,他抽搐了一下,又倒了下去。
母亲叫他,他不醒。
那是1977年腊月的最后一天,是母亲绝望的呼救声,冲出了昏暗的小屋,在大雪纷飞的村庄上空飘荡。
我想,在这个时候,假如我不把瓶中的跳蚤弄死,父亲就永远没有战胜跳蚤的机会了。父亲不是喝露水活着的神仙,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于是我在风尘仆仆的石匠、背着十字药箱的赤脚医生,还有看热闹的村民……涌上阁楼之前,打开了药瓶,将一根手指伸进了进去。
此刻,药瓶里的跳蚤似乎预感到了死亡正在向它逼近,它趴在药瓶底部一动不动。可就在我把药瓶倒过来准备将它处死的时候,它突然从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于是我不得不卷起裤管,在小腿上捉到另一只跳蚤。我用两片指甲盖宣判了它死刑……
我发现,这只替死鬼的尸首躺在药瓶底部的样子很安静,就像所有撒谎者的表情都很镇定。不过它似乎过于肥胖,不像是饿死的,这让我在俯身床边呼唤父亲的时候,心里忐忑不安:
“爸爸,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啊!跳蚤饿死了,跳蚤饿死了!你看,你赢了!你终于赢了!爸爸!”
我这样喊了几遍,父亲却没有醒来。他永远醒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