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未来,他曾经是乐观的。他现在已是某跨国公司的部门经理,年薪已有原来的十万涨到了十六万。只要再存上一年,就可以在北三环购买一套130平米的商品房,那辆破破烂烂的桑塔娜,也该换成好一点的奥迪了。他是一个很有计划的人,什么事情都是由计划来推进的。在他的一个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关于他未来生活的计划。甚至,你都能在这个小本子上读到“从现在开始为兰兰存钱”这样的句子。而现在,一切美好的计划,全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吓打乱了。
他瘦了,黑了,憔悴了,愁容满面,忧心忡忡。他不知道剪兰的病什么时候才能慢慢转好。说实话,他现在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京城的几家著名医院都去了,都无法治愈她,听说上海有一家治疗儿童智障比较好的医院,又请不出假。总不能因为治病而丢掉这么好的工作吧?再说,为了治病,钱已经花掉了不少。再这样花下去,明、后年实现买车买房的计划就真的要受影响了。没有新车新房的白领,已经变得如同没有商标的西服一样廉价。
在那些天,她当然更为女儿的得病感到伤心,绝望。她蜷缩在家里,不吃饭,睡不着觉,蓬头垢面,精神恍惚。甚至,她不敢去医院看女儿,不敢听见丈夫说到女儿。自责,恐慌,憋闷,焦虑,担忧,敏感……同时吞噬着她的神经和肉体。她曾经自以为是坚强的,可这一次竟是如此脆弱不堪。虽然他在那些天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可是一想到原本安安稳稳、衣食无忧、阳光灿烂的生活,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束了,令她感到很害怕。
女儿的病能治好吗?如果治不好该怎么办?难道一辈子养着她?守着她?一辈子被别人指责、嘲笑?在痛苦中煎熬……要知道,她今年才三十一岁,享受人生的年龄才刚刚开始……而她,又是多么向往那种无忧无虑、不愁吃穿的生活啊……特别是有一天,一想到丈夫有可能因为她把兰兰吓成“痴呆”而抛弃她,她的心寒了。到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闯下的祸有多么大。她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离不开他。
悔恨,终于使她难以自控,她扑通一声跪在了丈夫跟前,重复着:“老公,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我该死……”
而她的丈夫呢,回答她的总是一声叹息,仿佛这样的一声叹息让他感到浑身乏力,他的鼻子突然发酸了,他想起了兰兰在几天前带给他的快乐,无边无际的快乐,这样的快乐是他无法用金钱得到的。到了这时,他才知道他也如此爱着自己的女儿——煎兰!
后来,是老教授带着煎兰去的上海,住在女婿告诉他的那家医院里。老教授作为北方人,对南方潮湿的天气很不适应,对上海人叽叽喳喳的方言更是讨厌。有一次,他甚至被上海人欺负了,原因仅仅是他说了人家一句小气。但是为了煎兰的病,为了女儿女婿的幸福,他呆下来了,一住就是半年。在这半年里,老教授通过不停的写信(他舍不得打长途电话)告诉远在北京的女儿女婿:他们女儿的病情一会儿加重了,一会儿又好转了许多。他的女儿女婿呢,则通过不停地汇款,来关心他,关心女儿的病。
虽然回去的时候,剪兰的智力远没有恢复到正常儿童的水平,但她对白色物体的恐惧明显减弱了,那癫痫症似的发作也越来越少了。医生说,只要家长年复一年的努力,小女孩智力的恢复还是有希望的。因为像剪兰这样的病,不是先天形成的,她现在只不过是“自闭”而已,而“自闭”是有康复的可能的。问题在于,孩子的家长是否有这份耐心来引导孩子走出她自我封闭起来的世界?而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经过了长达半年的疏远与冷却,我们的男女主人公现在差不多已经把他们患病的女儿忘记。许多人都说,时间是治疗精神痛苦的良药,然而时间也会让一部分人变得无情。当老教授在某一个不合事宜的早晨不合事宜地出现在女儿女婿的家门口时,他的女儿女婿正光着屁股搂抱在一起。他们以前是从来不在这个时间段做爱的,但自从煎兰患病以来,一度使他们的性生活受到影响。因为焦虑,忧愁,不安,都会使一个男人在女人最需要他的时候无法勃起。除非是在早晨,在经过一夜的休息之后。于是长时间的黑白颠倒竟使他们养成了非在早晨就不高潮的坏毛病。
老教授按铃不响,就砰砰砰地敲起门来。可你知道,做爱中的人是不能去打扰的,一打扰就跟你急。所以当老教授敲响女儿女婿的家门时,首先得到的是一顿异样的咆哮,这咆哮吓了老教授一跳。原来,是一条狗。屋里多了一条不容侵犯的狗——后来才得知是他女儿在五个月前花了三千块钱从宠物市场买的,她给它取名叫“菲利普”——而此时,“菲利普”正在汪汪大叫。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门开了。或许是他和她都没有想到是剪兰回来了,都愣了一下:“爸,是你?怎么……回来了?”
老教授并不知道他的女儿女婿会这么不欢迎他,他大声地回答他们,就像回到自己家似的。他还以为自己付出了半年多的心血,将受到救命恩人般的待遇。然而实际的情况恰恰相反。那条该死的纯种狗一见到老教授,又汪汪汪地叫起来了。他成了一个不速之客。
“病治好了吗?”他的女儿绷着脸,抱起她的“菲利普”,冷冰冰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