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外婆囚禁的日子里,我一共逃跑过五次,其中有四次因为院子里的母狗又叫又咬,被外婆抓了回去。
第五次逃跑是在一个漆黑闷热的夜晚。我吸收了前几次失败的教训,用两块烤红薯贿赂了外婆家的疯狗,然后利用预先准备好的两张凳子,从院墙上重重地摔了出去。接着,我就迎着粘稠的黑暗,向村口跑去。
夜,变得像一头失去理智的困兽,它朝我怒吼、咆哮,苍老、阴冷的群山也纷纷露出了它们的狰狞。我沿着小溪边模糊而又崎岖的山路,奋力地向前跑着,伴以两膝一阵阵下意识的战抖。然而当我跑到村口枫树根,为自己终于逃离了外婆而暗自高兴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外婆和她的疯狗追上来的声音。
在我的身后,外婆和她的疯狗,正迅速地向我逼近,100米,50 米,40米,35米,30米……道路,在我脚下痉挛,抽搐,急速滑行。好几次,疯狗咬住了我的裤角,甩也甩不掉。在情急之中,我别无选择地跳进了山路下茂密的树林。可是在灌木丛中,身后依然转来沙沙沙母狗追上来的声音,50米,60米,80 米,50米,30米……
我此时的境遇就像一只粘在蜘蛛网上的苍蝇,我奋力逃跑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决心:决不要回到外婆家的院子里去,我宁愿迷失在黑暗之中,也不要回到外婆的院子里去……然而疯狗已经越逼越近,在慌不择路中,我被黑暗中的藤条拌了一下,我的身子突然悬空了,我从悬崖上摔了下去……我在空中急速地下坠,耳边飞过风的飕飕声,然后,在我还来不及抓住什么(比如一根树枝)之前,重重地摔在地上……
然而,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候,奇迹却出人意料地出现了: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在迅速地发生变化,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就像铁水一样滚烫,灼热,它在融化,它在流淌……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里有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力量,它在我的体内扩张,它使我的身体膨胀……
这是一股神奇的力量,它支配着我,改变着我:我发现,我的耳朵在拉长,我的手指在缩短,我的身子在变粗,我的嘴唇在加宽……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时,我发现,我都不认识自己了!我发现我也变成了一匹马!一匹像哥哥一样的藏青色马!一匹骠悍、奔放、无所畏惧的青色马!
啊,半年前吃下的那些老鼠屎一样的药丸,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它神奇的功效!
啊,在我的想象中,我的外婆是慈祥的,和蔼的,心灵手巧的,通情达理的……
在我的想象中,她爱摇着蒲扇,给我讲美丽而又古老的传说,这些传说是外婆很久以前从别人那里听来而且又常常给后辈讲起的……
我常常想象着我躺在外婆的怀里,两手绕着她的脖颈,脸贴着脸……我听着外婆给我讲的故事,听着听着,就枕着外婆那充满野菊香的臂膀,进入甜美的梦乡……
在当时,我是多么想到外婆家去!马上就去!
从此,我也变成了一匹马,一匹自由自在的青色马,终日朝着当年哥哥逃离世界的方向奔跑。我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一年一年,时间不知不觉在我的四蹄间溜走了。从南到北,我跑过了高山和平原,城市和乡村。在人们的困惑和不解中,我马不停蹄。谁也别想阻拦我,谁也别想驯服我,圈养我。一路上,尽管遭遇了近视眼猎人的射击,汽车的碰撞,穿白大褂医生的围攻,以及地震、瘟疫、美女、鲜花和吻,但总算死里逃生。
当有一天,当我踩碎了自己的目光、跑出了自己的视野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梦牵魂绕的草原。是的,一望无垠的草原,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来不及休息休息,就在草地上激情澎湃地乱蹦乱跳起来。要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啊!
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踏入草原的第一天起,出于我永远不明白的原因,不断有长长的套马杆从天外伸来,我怎么也躲避不了它。越往草原的深处跑,从天外伸过来的套马杆就越多,它们在空中晃动着,像一张随时都有可能将我捕捉的网。原来,草原是被套马杆套住的草原啊!我的脖子在某一天终于被一根套马杆死死地套住了:我呼吸了了,动弹不得,仿佛沉溺于水中。
啊,啊,他们又一次出现了,在我呼哧呼哧窒息得要死的时候,四周涌出了那些穿白大褂的灵长目动物。他们埋伏在那儿,或许已经等了我许多年。我认识这些歹毒的家伙!这许多年以来,他们一直像幽灵似的跟着我,一直想把我关起来,给我套上马鞍,驯化成一头任人摆布的牲畜。可这办不到!因为我生来就是一匹自由自在的马!
他们一靠近,我就奋力挣扎。他们商量后,就拿来比手电筒更粗壮的针桶对付我。我在极度的惊恐和愤怒中,用两前蹄狠狠地向扭住我耳朵的那个人踢去,又用两后蹄狠狠地向那个拿针桶扎我屁股的人踢去。他被我踢中了,鲜血从口中流出。
该死……上来更多的人,这一回不光是穿白大褂的,还来了许多戴大盖帽的。我大声嘶鸣,四踢并用,关键的时候还朝他们放了几个响屁。可是,我脖子上的绳索是越勒越紧了。我终于被它勒得头昏眼花,一刻都呼吸不了。就像要死了。他们就趁机用绳子将我上上下下捆了个结实,还用马口铁迅速地套住了我的嘴。这一回,我再也别想动弹了。我体内的力气好像被什么东西抽干了。我终于失去了最后的知觉。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想是在第二天,或者又是在许多年以后了,谁知道呢?总之,我发现我是在一间黑暗阴冷的铁屋里,让我悲痛欲绝的倒不是这个,而是模仿哥哥研制的老鼠屎一样的药丸,在白大褂的药液侵袭之后失效了:我又变回了人,一个身穿条形码衣服的青年男人。
我的胸口上别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姓名:杨二蛋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73年6月18日
籍贯:浙江金华
病因:精神错乱
病人代号:KP-B002
我看着这卡片,看着“杨二蛋”三个字,时光开始在我的脑海迅速地,像退潮的海水一样倒流了,我回忆起了外婆,也想起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