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哭啼啼地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
父亲正跟母亲怄气,见我回来,骂道:“你还知道回来?我们到处找你们,哥哥呢?”
一提到哥哥,悲从中来:从此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跟我手拉着手玩,并且教会我那么多惊世骇俗的伟大发明了……
“我问你呢?问你哥哥呢?!”父亲说着,顺手掴了我一个巴掌,掴得我鲜血、口水和眼泪一起流了出来。
“你跟孩子是不是有仇?你不知道他也傻了吗?……二蛋,跟妈妈说,哥哥上哪儿去了?怎么还不见他回来?”
我用袖口擦了擦鼻血,用手指指着哥哥奔出小镇的那个方向:在那遥远的天边,墨黑的天空还神奇地留下了一片鱼肚白,就像黑暗隧道里的一道神秘出口……
于是,我的父亲、母亲连夜出发,去寻找我那“失踪”的哥哥了。他们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又问遍了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
多如雪片的寻人启事被雨水打湿,从电线杆上脱落;所有被问到的人都把头摇了一遍;可我的父母仍然早出晚归,四处打探哥哥的下落……
我仍记得在外婆允许的条件下(这样的时候很少),我和外公、陈老四铐着木夹子,在院子里兜圈圈的时候,那纯粹是三个从牢笼中放出来放风的囚徒。
尽管那段时间天空总是下雨,可我们都愿意让雨淋在自己身上,并且长时间地仰望天空。天空的颜色灰蒙蒙的,就像外婆的脸,但它落下来的雨却是那么凉爽!那么清新!
每当这时候,外公就要唠叨起他那个子无虚有的、早已解散了的生产队,以及生产队里的帐薄了。
陈老四呢,就要怀念起他家门口的那一片粪缸,以及摇晃在粪缸上的屁股了——尽管,外婆为了解决我们的排泄问题,也曾在院子中央放了一口粪缸,但陈老四宁愿躲着外婆把屎拉在鸡埘里,也不愿蹲到上面去。
而我,每到“放风”之际,就会强烈地思念起变成青色马的哥哥来。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长时间地仰望院墙外的苍穹,期盼哥哥的到来。
唉,这样的生活哪里才是尽头呀!……
我开始趁父母不在,天天学哥哥的样,泡制变成马的秘方。为了更有把握,我甚至天天梦想挖到一双马蹄作为药引。然而在南方,马是罕见的动物,我只好从一匹羊身上获取了这双奔跑的蹄子。并且,我还从牛身上剪下了一小撮牛毛,就当是马鬃,将它研磨成粉末,和入药中。这样,我确信我的药方就更具威力了。
我甚至奇异地想,我不单要变成一匹马,我还要变成一匹会飞的、长翅膀的马——哥哥原本的设想就是想飞起来的嘛——于是我花了许多力气,捉到了比哥哥多得多的小鸟,全捣进药粉里去了。结果,我制作出来的药丸足足有两脸盆。
不过,比起陈老四来,我和外公还是幸运的人。陈老四天天被外婆关在楼上,不但要事事顺从,还要时不时地表示“亲热”,否则,外婆就要“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地打骂他。有一次,外婆为了逼迫陈老四学着年轻人的样,说一声“我爱你”,结果动用了烧红的烙铁。
刚开始,我和外公都恨陈老四——外婆的发疯与陈老四的到来显然有很大的关系——但看见陈老四被棍棒和酒精折磨得不成样子,看见他永远也别想支楞起来的裤裆,看见他的肩胛骨瘦得像两把尖刀,我们的心又软了。
陈老四喝醉酒之后——外婆只有在喝酒方面放纵了他——常趁外婆不注意从楼上丁丁冬冬地滚下来,没头没脑地往院墙上撞。陈老四从额头上流下来的血,把院墙都染红了。但院墙依然耸立着,巍然不动。
可是,就在我们被外婆“囚禁”的日子里,谁也没有想到吧?这期间,我,外公,陈老四,以及外婆本人,竟有过几次载歌载舞的快乐日子呢!原来在外婆家,她还精心地保留着一些当年做“样板戏”时留下来的道具呢。
我们四个人各执一块红布,外公腰上还挂了一只腰鼓,就疯疯癫癫地把屁股扭起来,扭起来,把红布甩起来,甩起来。没想到年迈的外公和外婆,他们一块跳起“秧歌舞”来,竟还精神抖擞如年轻小伙呢。只见他们面对着面,像两傻子斗乐似的扭屁股,甩胳膊。特别是外婆,平时干瘪瘦小的屁股顿时显得既圆润又丰满,风骚极了。而外公腰间的腰鼓呢,也敲得美仑美奂,动听极了。
当我们四个人绕着粪缸翩翩起舞时,连苍蝇也被我们感染了,嗡嗡嗡地加入到我们欢快的舞蹈中来。而吴村的人更是被我们的载歌载舞深深吸引了,我听见院外全是小孩争着爬梯子的声音,还有大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墙头上和门缝里,游动着一对对蝌蚪般的眼睛。只有外婆家的母狗“招娣”,是惟一对我们的翩翩起舞不感兴趣的,它躲在鸡埘里,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
在这样快乐的日子里,陈老四当然也不甘示弱。他亮出了他当年的拿手好戏,他最爱唱的是《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龙片断。他咧着嘴,咿咿呀呀着,老把手像刀子似的平举着,害得我老以为他会冲着我的脖子就是一下子。
然而,这样的日子何其少呀!因为更多的时候,外婆面无表情,极度孤独地坐在墙根,手里拿着一根鞭子。而我们,则铐着她的木夹子。
我也开始就着自己的小便吞吃老鼠屎一样的药丸。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除了我得了严重的腹泻之外,拉得我肛门都发炎了。
晚上,父母房里的灯一直亮着,并且不断地从罅隙里传来沉重的、悲苦的叹息。
父亲说:“丢的丢了,傻的傻了,我看还是请医生把你的避孕环取了,你就再怀一次胎吧。”
母亲说:“二蛋他会好起来的。”
父亲说:“好你个鸟!我再也不愿看到他,一看到他,我就想到铁蛋……我曾经想,我要把两个儿子都培养成世界一流的铁匠,没想到……”
母亲说:“现在计划生育严起来了,到处抓大肚子女人……”
父亲说:“我不怕!难道他们非要让我杨疙瘩断子绝孙不成?我跑到外省去也要生出个聪明的儿子回来!”
母亲无话了,父亲也无话了,他们又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听见父亲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然后,他们轻轻地哼唱起《血染的风采》来:“如果我倒下,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你血染的风采……”
然而唱着唱着,母亲就哼哼唧唧起来了,其中还夹杂了这样的问话:“那……那……二蛋……怎么办?”
父亲喘着气,他说:“带你……娘家去……等生了……三蛋……再去……接回来。”
母亲的声音细如游丝:“疙瘩……别忘了……把……王进喜的尸骨……埋回去……可别让冤魂……再害了三蛋……”
父亲似乎不高兴了:“知道了……你这时候话怎么这么多……噢……噢……我不行了……噢……噢……”
之后,他们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父亲背着那把他自己打造的铁镐,母亲提着两只竹篮。一只竹篮里放着王进喜的骷髅头,一只竹篮里装满厚厚的纸钱。
我则躺在黑暗之中,开始想象起我的外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