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父亲被大队干部绑起来批斗的那个晚上,我清楚记得。但李强父亲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头牛的那个早上,我记不太清了。毕竟,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
我努力打开记忆之门,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阴冷的早上,阳光稀薄,村子笼罩在似雾非雾的冷雾中,大地就像刚刚出了一身汗,有些潮。我无所事事,因为我还没到七岁,生产队不要没到七岁的人干活。这时候,我突然听到有人在奔跑,于是我也跟着去了,钻进里一层外一层的人群,看到的就是那头后来被人叫做“李强爹”的牛。一头普普通通的牛。站在大会堂旁边那间专门用来关人的牛栏外,站在村里人的叽叽喳喳声中,专心致志地嚼着哪位好心人喂给它的一把稻草。看来它是饿坏了。
我注意到,所有人中讲的最带劲的是“狗腿子”王土发,他挥舞着粗而短的手臂,说他打开牛栏一看,李振国(也就是李强父亲)不见了,牛栏里站着一头牛,也就是眼前这头牛。他说这头牛是李振国变的。村里人不相信,他就说出如下理由:一,牛栏的门窗完好,锁没被人撬过,棚顶没被人掀过,说明李振国没有逃走,既然没有逃走他就应该呆在牛栏里,但是牛栏里没有李振国,那么李振国肯定变成了牛;二,这个牛栏至今没有关过牛,这个牛栏是造出来关人的,昨天关进的也是人,但是现在牛栏的门窗是完好的,锁是没有被人撬过的,这么大一头牲畜是不可能从棚顶塞进去的,既然是塞不进去的,那它肯定是李振国变的……
王土发指认这头牛就是李强父亲的理由大致就是这些。村里人议论的内容也大致围绕这两点,即:假如李振国没有变成牛,那么他怎么就没有了呢?又假如牛不是李振国变的,牛又是从哪里来的呢?……类似于这样混沌的问题,那个早上还产生了很多,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好在这时候,李强和他的母亲来了。他们是哭着来的。我依稀记得李强母亲没有看牛一眼,她径直冲进关她丈夫的牛栏里去了。在牛栏里,她声嘶力竭呼唤丈夫的名字,口口声声告诉皇天老爷“振国是一个好人”……仿佛,她压根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变成了一头牛。村里人一个个呆若木鸡了。他们压根没有想到李强母亲会冲过去看牛栏,他们原以为她会抱着牛去哭的。
大约过了半刻钟,李强母亲的哭声才小下去了,变得嘶哑了,如同每一个分贝上沾着血丝。村里人怂恿王土发过去看,可他一声不吭地回来了,原来,是李强母亲牵着李强从里面走出来了。我们都看着她。发现经过刚才的一通哭叫,她的面色灰了,显得既脏又老。接着村里人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在她与牛之间迅速闪出了一条既不宽也不窄的通道。这个可怜的女人,现在她不得不去面对那一头已经变成了牛的李振国了。而此刻,她的李振国仍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稻草。
我们看见李强母亲站住了,瘦小的身躯哆嗦不止,牙齿打战的声音老远都能听到……突然,这个可怜的女人扯了一把躲在身后的李强,扑通一声,跪下了。她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疑惑、害怕,还有脆弱,她跪着,去抱村里人的脚,请求村里人救救她……后来,她看见了王土发,她一看到他就像疯了似的,扑上去撕扯王土发,要他交出李振国,说她知道李振国被他们整死了,所以他们想拉一头牛来搪塞她……
勿庸置疑,作为李强母亲——事后我们可以这么分析——她对那头牛的感情永远是矛盾的。她不承认那头牛是李振国,不愿意把牛赶回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她多么期盼李振国还活着,有一天他突然厌倦了逃亡,从山上下来了,像一个野人(她多次梦到李振国躲在山上)。或者他死了,正如她推测的那样,被大队干部偷偷掩埋了,但真相总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假如真的等到那一天,当她看见丈夫的白骨,她坚信自己不会哭的……因为即便李振国变成了一堆白骨,也比变成了一头牲畜更具有尊严。但许多时候,她又害怕那头牛真是李振国变的,因为事发不久公安局的人来了,在村里整整呆了一天,之后就没有了下文。更何况那头牛的来路就像一个谜一样让她感到费解。它的招领启事在全公社播了,到头来连一个冒领的人都没有踏进吴村……
好在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李强和他母亲的痛苦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是从来不曾考虑到的,或者说,是被我以及许许多多的村里人忽略了的。所以欺负李强一家,才会成为我们整个童年最尽兴也最残忍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