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看见曹树林又要出门,他一下子站起来问你去哪里?曹树林说你看好你的门就是了,你管球我去哪里?我去哪里又不要你批准。曹树根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曹树林嘿嘿一笑,说我去厕所你去不去?曹树根说我不去厕所,我去厕所干啥呢,我又不屙屎撒尿。就算我要屙屎撒尿,我也要到我的地里去,我才不会去你家的厕所,让你白白占个大便宜。曹树林摇着头说我早就听说你抠得很,但没想到你居然抠到这个地步。说完曹树林就往厕所的方向去了。他家的厕所在不远处的那片竹林里,曹树林一闪就不见了。仿佛那片竹林是一只绿毛怪兽,一口把他吞进肚子里。
曹树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他一边抽烟一边等候那只绿毛怪兽把曹树林吐出来。曹树根一支烟都抽完了还没见曹树林出来,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刚想过去看看,他的儿子曹小学忽然跑了过来。
曹小学说,爸爸,我妈让你回去帮忙打苞谷。
曹树根说,回去告诉你妈,说我没空。
曹小学一听这话就跑回去了,仿佛是一匹快活的小马驹子。
曹树根去厕所里看了看,发现一泡新鲜的大便,但没有发现曹树林。曹树根骂了一句,又继续回到曹树林家门口蹲下,他想,今天一定要把曹树林等回来,然后吐他一泡口水。
这个时候,曹小学又跑回来了,他说,爸爸,我妈说你再不干活她就和你离婚。
曹树根说,回去告诉那个臭娘们,说我没时间。
曹小学又转身跑了,他好像在和哪个比赛似的,愈跑愈快,愈跑愈快,一转眼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等到天黑的时候曹树林还没有回来,曹树根有些泄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决定先去吃了晚饭再回来找曹树林。这样一想他就回家了,还没到门口他就喊田秀英,我回来了,你做好晚饭了没有?我快饿死了。他的喊声远远传了出去,就像一只狼在嚎叫。田秀英听到他的声音了,但她不想理会。她觉得这个声音难听极了。
曹树根吱的一声推开门,他说田秀英,我喊你咋不答应,你没听见吗?田秀英晚饭做好了没有,我快饿得受不了了,你快点弄给我吃。
田秀英没好气地说,吃屁!
曹树根打开碗柜一看,啥吃的都没有。他又去看火炉子,想煮点面条吃,可他一看,火炉子已经糊上了,还没有干透的煤炭正冒着烟雾。他一下子火了,他大声说,田秀英,你没做饭啊,你是不是想把我饿死!
田秀英正有此意,她说,要吃自己做。
曹树根摩拳擦掌地说,田秀英,你是不是想挨揍了?
田秀英说,你打啊,你打死我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曹树根说,你以为离了你老子就过不下去啊,离了你老子马上找个更年轻更好看的女人,你看你多瘦啊,瘦得像根柴,难看死了。
田秀英伤心极了,她说,那你去找啊,现在就去!
曹树根吐了一泡口水,说,老子这就去。
田秀英说,去吧去吧,只要你别拿家里的钱去遭,你现在就去。
曹树根说,田秀英,看来你是真的欠揍了。
田秀英把脸伸过去,说,打啊,往这儿打,你不是要另外找一个吗,你就使劲往这儿打吧。
曹树根肚子都快气炸了,他看着田秀英那张油腻腻的脸,一拳头打过去,像盖章一样在田秀英脸上盖了一个印迹。两口子在一起过了多年的日子,除了这回,曹树根从来没听过她的话。田秀英没想到曹树根会真打,猝然不防,被他打得晕头转向,半晌回过神来,冲过来,狠狠咬了他一口。曹树根疼得眦牙裂嘴,他像头受伤的狮子,一下子把田秀英扑倒在地上,像骑马似的骑在田秀英身上,挥手就往田秀英脸上打,他左右开弓,打得啪啪脆响。曹树根打累了,他站起身来一看,田秀英脸都变形了,脸肿起多高,连眼睛都眯了,仿佛一下子变胖了。一开始田秀英被打迷糊了,等到场曹树根住了手,她才想起哭来,一想起来就嗡嗡地哭个不停。
曹小学被哭泣声吵醒了,他揉着眼睛问出啥事了?曹树根说儿子,没啥事,好好睡你的觉。曹小学又问没啥事我妈咋哭了?曹树根说你妈皮痒痒了,让我给她挠痒痒,我一挠啊,她就开心得哭了。曹小学说那爸爸,你给我也挠痒痒。曹树根说儿子,睡觉,爸爸改天给你挠。听了这话,曹小学倒下又睡了,没多大工夫就睡着了,还打起了鼾声。曹小学打鼾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吹响一个小喇叭,呼儿呼儿的叫。
田秀英哭泣了一会儿,忽然说,曹树根,明天我要和你离婚。
曹树根说,老子才没有时间哩。
田秀英提高声音说,反正我一定要和你离婚,这种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
曹树根说,如果你把儿子吵醒,你信不信我再狠狠地揍你一顿?
田秀英哭泣的声音一下断了,屋子里又安静了起来,田秀英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她一边流泪一边想,曹树根,明天我就和你离婚!
第二天,田秀英早早就起来了。洗脸的时候她才发现脸上的肿还没有消退,于是又从柜子里面找出一条碎花围巾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像一个蒙面人,然后她叫醒曹树根说我先走了,我在乡政府门口等你。曹树根睡意蒙胧地问,等我干啥?田秀英说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离婚。曹树根说胡闹。说着曹树根倒头又睡。
田秀英一个人去了乡政府,她想,过了今天,就不用再受曹树根的剥削了。
田秀英在政府大院门口等曹树根,等了半天曹树根还没有出现。田秀英有些恼火,她想曹树根真不是东西,这种事还磨磨蹭蹭的,又不要你费力气。这时候很热,热得田秀英汗水长淌,她觉得口干舌渴,嘴皮都快裂开了。她看见不远处有几个小门面,于是走了过去买了瓶可乐。拧盖子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有点舍不得,她想到了曹小学。一想到儿子,她就不喝了,她要带回去给曹小学喝。
田秀英提着可乐往回走,她要回去问问曹树根咋不来离婚。
田秀英不晓得,今天早上曹树根本来还要去村长曹树林家的。他走到半路的时候遇见了曹南瓜。曹树根和他打招呼,问他干啥去?曹南瓜扬了扬手里的斧头,说我去山上砍棵树。曹树根和曹南瓜关系向来不错,他说你不怕护林队那帮狗日的,他们罚款罚得凶,让他们看见还不整死你?曹南瓜说不怕,我悄悄砍,就砍一棵,我砍回来做两条板凳。曹南瓜又问曹树根你干啥去哩?曹树根说去找曹树林。
野马冲太小了,哪家孩子摔了一跤,一会儿工夫就全村人都晓得了。曹树根那点事,曹南瓜自然早听说了,他说曹树根,你天天去缠曹树林没啥用,现在这世道,烟搭桥酒开路,啥事都讲钱,你要找这些当官的做事,不送点东西不行。曹树根一琢磨,觉得曹南瓜的话有理,于是他就转身回家了,他想回家看看有啥拿得出手的东西。
曹树根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件像样的东西,屋子里穷得像被土匪打劫过似的,要啥没啥。后来曹树根打起了猪崽的主意,为了给曹大学治病,家里原来那两头过年猪卖给杀猪匠曹大脚了,现在的两头小猪崽是田秀英去娘家赊回来的。这两头猪崽还小,就像两只大耗子,但大小也是肉,曹树根算过了,把它们兄弟俩卖掉,可以买几条好烟了。于是他就找到来村子里专门收购猪崽的猪贩子,把猪崽卖给了他们。
田秀英提着那瓶可乐回到家,正好看到这一幕:曹树根和几个人正在捉猪崽。田秀英跑过去问曹树根你们干啥子?曹树根说捉猪啊。田秀英说我晓得在捉猪,你们捉猪干啥呢?曹树根说我把它们卖掉了。一听这话,田秀英心就像刀割一样疼痛,她拦在前面,说你凭啥卖猪,这猪崽是我喂养的。
曹树根粗暴地说滚开!见田秀英不让,曹树根又说,你是不是还想挨揍?田秀英嘶声叫喊,你有本事就打死我!曹树根呸地朝天上吐了一泡口水,口水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啪达一声,落在场坝上。曹树根说,别以为老子不敢。田秀英说你打,有本事今天你就打死我!田秀英当着众人的面和他顶嘴,曹树根觉得面子很挂不住,他朝田秀英肚子上就是一脚,他说臭婆娘,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
田秀英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嗡嗡地哭泣起来,她的声音不大,但听上去觉得无比伤心,无比凄惨。那些买猪的有些不忍心,想走,但曹树根对他们说走也可以,不退买猪钱了。听了这话,一伙人又去捉猪,把猪崽追得满村子的跑。
田秀英哭了一会儿,忽然不哭了,她揩掉泪水,把可乐递给曹小学,说儿子,妈妈给你买的。曹小学被刚才的情形吓坏了,小脸青铁。田秀英轻轻摸了几下曹小学的小脑袋,叹了口气,转身朝屋里走去。等曹树根帮那些买猪人捉住猪崽,进屋准备洗手的时候,才发现田秀英上吊了。她脸色苍白,双眼瞪圆,张着嘴,舌头伸得长长的,一幅欲说还休的表情。曹树根大叫一声,险些背过气去,等邻居们闻迅赶来时,曹树根已经要疯了,他把田秀英冰冷而僵硬的尸体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孩子,大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俩分开。
下了十来天雨,天忽然就晴了。太阳像被洗过一样,亮晃晃的。远处的群山,像是一座接一座的坟墓,让人感到有些沉闷。曹树根干活累了,便坐在地埂上,端着一个结满茶垢的茶杯喝水。他一边喝水一边看着自家地里的庄稼发呆。地里的苞谷杆全都干枯了,一棵挨一棵,风一吹过就哗哗乱响,仿佛有一条河在流淌。
曹小学忽然从一推苞谷草下面钻了出来。他说,爸爸,我饿了。曹树根从袋子里摸出两个早已冷却的洋芋扔过去,说,吃!曹小学捡起一个洋芋,吃了两口,说,太硬了,咽不下去。曹树根说,那就过会儿再吃。
一会儿,曹小学又说,爸爸,我饿了。
曹树根说,饿了就吃洋芋。
曹小学艰难地啃了两口,说,硬得像啃石头,不好吃。
曹树根对儿子说,那就过会儿再吃。
又一会儿,曹树根喝好了茶,正要往地里去,儿子又喊饿。曹树根说,饿了就吃洋芋。曹小学于是又开始啃洋芋。
曹树根问,这回还硬吗?
曹小学啃得很专心,他说,不硬了,好吃得很。
曹树根放工的时候天快黑了,天边的云就像燃烧着的山坡,红红的。
曹树根一边走一边对曹小学说,儿子,你要记住,你妈妈和你大哥就是被马不换和曹毛狗害死的,将来你长大了,一定要为她们报仇。曹小学体验到了没有妈妈的滋味,他紧紧地握起拳头,说,等我长大了,有力气了,我就去打死他们的妈妈,让他们天天吃洋芋。曹树根说,对,儿子,你一定要记得这个仇。如果我们报不了这个仇,先人们都会被气死的。曹小学打断他的话说,他们早就死了。曹树根一愣,先人们是不是气死的不得而知,但确实早就死了,总不能为了这笔账还要麻烦他们活过来再死一次吧。
反正一定要报这个仇!曹树根说。
曹树根这样说的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从田秀英死后,他常常这样叹气。
吃了晚饭,就向村长曹树林家走去。他进屋的时候,曹树林正在嗑瓜子。曹树林嗑瓜子的方法很奇怪,只见他把瓜子一粒接一粒地送进嘴巴里,但就是不见吐出瓜子壳来,好像他连瓜子壳也吃下去似的。曹树林指了指墙壁下的板凳,示意曹树根坐下。曹树林的嘴巴动个不停,一粒又一粒地磕着瓜子,但他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他想曹树根会先开口和他说话的。曹树林想不到,曹树根居然也不说话,他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响,他伸着脖子,很专心地看着曹树林磕瓜子,好像他来就是为了观赏曹树林磕瓜子似的。他的样子有点让曹树林恼怒,他想,你狗日的想等就等,看你能等到啥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