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秀英等得万分焦急,可是总看不到曹树根送饭来,她就忍不住骂了起来。田秀英骂了一阵,心里畅快了许多,但肚子饿得难受。她于是安慰自己,她想也许这个时候曹树根正在做饭,又或许已经做好了,正走在路上给她们送来,这个时候曹树根走到哪里了呢?田秀英不晓得曹树根走到哪里了,她就一点一点地想着从家到地里的路程。田秀英一会儿想着曹树根走到这里了,一会儿想着曹树根走到那里了。她把从家到地里的路程想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见曹树根送饭来,她的肚子里就冒出了一股怒火,她想曹树根这个狗日的一定还在睡懒觉。她这样想的时候,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叫声。她饿得肚皮贴背脊粱,胃里像被猫抓一样难受。田秀英皱着眉头想,儿子大学死掉了,曹树根也像掉了魂似的,以后这家咋办啊?想到大儿子,田秀英觉得自己的心像刀绞似的疼痛,她想,老天,你咋这么不睁眼啊!大学还小,你咋忍心让他死掉?你要带走大学,还不如把我带走算了,你咋忍心带走一个小孩子呢?
这样想着,田秀英鼻子一酸,泪水忽然涌了出来。泪水让她的视线模糊了,让她看不清地里的庄稼,她一不留神,苞谷钎把手刺破了。立即,鲜血就像珠子似的从指头上钻了出来,田秀英手指疼痛无比,可她没有找苦蒿叶嚼烂来止血,而是静静地看着手指,看着鲜血一滴一滴的滚落在庄稼地里。看着看着,田秀英忽然像疯了一样,一支手握着苞谷钎狠狠地朝另一只手刺去。看着另一串鲜血涌出来,田秀英忽然蹲了下去,抱着头嗡嗡地哭泣起来。这些天,她心里实在太苦了,大儿子死了,她心都疼碎了,可是,男人像个病人一样躺在床上,小儿子又还不懂事,她晓得,自己要是再不撑起这个家,日子就没法过了。现在,她实在受不了了,她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哭泣一场发泻一下,说不准就要疯了。于是,她哭泣的声音就在辽阔的土地上响起来了,就像一阵风,远远地传了开去。
哭了一阵,田秀英的肚子又不识时务地嚷嚷起来了,似蛙鸣,似鼓叫。田秀英忽然想到了小儿子,半天没看见小学的影子了,她有些担心,于是站起来看曹小学,可是密密麻麻的苞谷杆像纱帐一样挡住她的目光,她啥也看不见。田秀英就放开嗓子喊儿子,喊了几声没听到回答,她就有些慌了,大人都饿得受不了,这么大的孩子一定更不行了。田秀英急忙抹掉泪水,从苞谷地里往外钻,她把脑袋从苞谷林里探出来的时候,总算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看见儿子了,这个时候儿子曹小学正像头小猪似的爬在地埂上睡觉。
田秀英推醒儿子,说小学,你饿不饿?
曹小学说妈,饿得受不了了,我饿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只有睡在这里休息。
田秀英拿过几个新苞谷想啃,可一看才发现这些苞谷太老了,硬得像石头,一点也啃不动。她于是顺手从地里折了一根还没有干枯的苞谷杆递给曹小学,说儿子,先吃一根苞谷杆,一会儿你爸爸就给我们送饭来了。
曹小学伸了伸舌头,然后说,我已经吃了好几根苞谷杆了,你看我舌头都吃破了。
曹小学不肯吃,田秀英就自己吃,她坐在地埂上,一边吃,一边说真甜,真甜。
田秀英吃完了一根苞谷杆,觉得肚子好过了一些,于是,她又吃了第二根。吃了第二根又吃第三根,吃了第三根又吃第四根,终于,吃了第四根以后她再也吃不动了,她的舌头也被苞谷杆割破了。她坐在一堆苞谷杆的渣子上说,小学,你现在想啥?曹小学有气无力地说,想酸汤泡苞谷饭。田秀英说,为啥不想点好吃的呢?曹小学说,家里只有酸汤泡苞谷饭嘛。
田秀英想想也是。她叹着气说,这个时候,要是真的有一碗酸汤苞谷饭就好了!
曹小学也叹着气说,这个时候,要是真的有一碗酸汤苞谷饭就好了!
田秀英想,要是现在有人路过就好了,可以让他们给曹树根捎个信,让他给我们娘俩送饭来。
可是,除了她家的苞谷还没有收,别家地里的连苞谷杆都割掉了,四周鬼影都看不见一个,哪有人会路过啊?
田秀英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个煎饼似的太阳,说儿子,你回家让你爸爸快给我送饭来,说我饿得受不了了。曹小学说,要去你去,我走不动了。田秀英一瞪眼,说,我去也行,你来收苞谷!
曹小学听了这话,爬起来就往家的方向走。田秀英在他身后催促说,你快一点,再不回来我就要饿死了。
看着曹小学的身影在地埂上愈来愈小,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并消失在弯曲的小路上,田秀英仿佛闻到了酸汤苞谷饭的香味,那香味就像一根棍子,搅得她的肠胃生疼。仿佛闻到饭香的田秀英咽着口水,继续收苞谷,她愈来愈没力气了。
田秀英饿得快爬下了,还没有看到曹树根和曹小学送饭来的身影,她有些迫不及待。她想,是不是曹小学还没到家啊?为了能让自己更有耐心点,田秀英在心里不惜让曹小学多走一些冤枉路,故意把从地里到家的路程拉长了许多。她又等了半天,还是没有见到有人送饭过来。她愤愤地想,我都快饿死了他们还不送饭来,看来这爷俩都靠不住,也不晓得曹树根和曹小学干啥去了,回去一定骂死这两个王八蛋!
田秀英背着半箩筐苞谷往回走,她现在饿得没有力气了。要是在平时,她背满满的一背也是不费力的,可她现在饿得没有力气了,只能先留一部分在地里,剩下的等她吃饱肚子有了力气再来背。
田秀英在回家的路途中看见儿子正躺在路边的一棵马桑树下睡觉,很舒服的样子。田秀英气坏了,她踹了曹小学一脚,尖叫着说,我还以为你死掉了,半天都等不来,原来你是在这里睡觉啊!
曹小学揉了揉眼睛,从地上爬起来,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田秀英更生气了,她又踹了曹小学一脚,说你在这里睡觉,你是不是想把老娘饿死啊!
曹小学哇一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泣一边模糊不清地说,我饿得没力气了嘛……我走不动了嘛……
田秀英的心一下子软了,但她还是大声说,哭啥子?莫哭了,走,我们回家!
曹小学抹着眼泪鼻涕,跟着田秀英往家走。
走到门口,田秀英和曹小学看见大门紧紧地关着,几只鸡正在屋檐下的猪食盆里啄食吃。
田秀英在门口喊了几声没有听到曹树根的声音,她就把苞谷背进去倒在楼上,然后气冲冲地跑进卧室。这个时候她忽然不想吃饭了,她只想好好地和曹树根吵一架。可田秀英跑进卧室,连曹树根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这个时候曹小学也进来了,他说,我爸爸呢?
田秀英没好气地说,死掉了!
曹小学顾不上爸爸的死活了,他说,妈,我饿得受不了了。
田秀英一边给儿子做饭一边猜测曹树根的去向。
田秀英不晓得,这个时候,她的男人曹树根跑到村长曹树林家去了。曹树根要求曹树林给儿子曹大学主持公道报仇雪恨。
曹树林开玩笑说我又不是黑社会,我咋给你儿子报仇?如果我是黑社会我就帮你把马不换和曹毛狗杀掉,可我不是黑社会,所以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曹树根说你不是黑社会,但你是村长,是村长你就要管这个事情。
曹树林说这个事不是我管得了的,你要去找公安局。
曹树根说儿子才死我就去公安局报过案。接待我的那个公安说,要法医鉴定,而且时间长了,他也管不着。
曹树林说人家公安都这样说了,我这个村长还有啥法子?曹树根说我不管,反正这事我就找你了,哪个让你是村长。曹树林有些生气了,他眼一瞪,说你儿子又不是我打死的,干啥赖在我身上。各人滚回家去,莫在老子这里胡闹!曹树根死皮赖脸地说,我不滚,你不处理这个事我就不滚,我要天天呆在你家,直到你管这个事情。曹树林发火了,他指着曹树根的眉心问,你滚不滚?你究竟滚不滚?曹树根有些心虚,但一想到儿子的死他就啥都不怕了,他说我不滚,你不管我就不滚,我要天天呆在你家,直到你管这个事情。
曹树林肚子都快气炸了,他一把揪住曹树根的衣领往外推,一直把曹树根推出门外才放开手,他说,滚!说完曹树林咚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曹树根一屁股坐在门口,然后对着紧关的大门大声叫喊,老子不滚,老子就是不滚!
曹树根觉得有点困,他靠在曹树林家的墙脚,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下,可一闭上眼他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伸手都看不见自己的五根手指,好像自己的手指全都消失了。
村子里有些安静,除了远处不时有几声狗叫,再也没有其它声音了。曹树根拍拍曹树林家的大门,想把曹树林从里面拍出来,可他手都拍疼了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着门缝隙瞅了瞅,发现里面黑灯瞎火的没有一点亮光,他想曹树林一家不是睡觉了就是去串门去了,他对着紧紧关闭的大门骂开了,骂了几句,他忽然听到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咕的声音,他这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曹树根不骂了,他想反正骂了曹树林又听不到,不如先回家把肚子弄饱,这样一想,曹树根就摸索着往家走。
曹树根还没进屋就大声喊田秀英,我回来了,我快饿死了,你快给我做一点吃的。他一边喊一边推开门,走进去,看见田秀英正在煮猪食。他说田秀英,你没有听见吗?我快饿死了,快给我做一点吃的。
田秀英板着脸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掉了!
曹树根说我不会死的,不给儿子报仇我是不会死的,就算死了我也闭不上眼睛。哎,田秀英,你是不是欠揍,你快给我做饭啊,是不是想把我饿死?
尽管田秀英心里不痛快,但她还是把猪食端出去,然后洗锅给曹树根做饭。因为她晓得,如果不给曹树根做饭,少不了又要挨一顿饱打。
接连几天,曹树根都去曹树林家门口。他一去就在曹树林家门口蹲着,就像曹树林家门口的一只石狮子。
看到曹树林进门出门,他都要打上一声招呼,早啊,今天干啥去?开始的几回曹树林不搭理,后来他就烦了,他说你管球老子干啥去!你又不是我养的狗,别天天在这里看门,你就不能去地里干活吗?曹树根说我不干活,地里的活有田秀英做哩,我要天天呆在这里,等你帮我的儿子主持公道。曹树林说随球你的便,老子看你能蹲几天。曹树根说我有的是时间,看哪个耗不过哪个。曹树林说那好,我有事出去一下,你顺便帮我看好门,我一会儿就回来。
曹树林好像很忙,天天往外面去,也不知去干啥。曹树根给曹树林看了几天门。他看门的时候一琢磨,觉得不对劲了,他是来缠曹树林的,咋变成给曹树林看门了?这样一想他就觉得亏损大了,心里挺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