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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小伙儿说他是北京来的。他从一个老作家嘴里听了一句半句,有关一个叫孙怀清的老地主。

史老舅看看旁边的老人。他们正在玩牌,赌烟卷。老人们都不吱声。史老舅说:“俺们能跟你说啥?咱又不认识你。”

小伙儿说他是写书的,想把老地主孙怀清受的冤、熬的苦都写下来。

史老舅又看看旁边的老人们。老人们全缩短脖子笑笑。史老舅:“你写不写,跟咱有啥关系。你看你还戴着黑眼镜呢,你长啥样咱都看不见。”

小伙儿把墨镜摘了,叫他们看看他有张什么样的脸。他摘下墨镜时,扭头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挑着担子从旁边走过去。他问道:“听说那个老地主儿媳把他救下,一直藏在家。对了,她名字特别,叫王葡萄。”

史老舅扬起下巴对那个挑担子的女人背后吆喝:“哎,咱村有叫王葡萄的没有?”

女人回过头。她有一双直愣愣的眼睛,把小伙儿的目光堵了回去。

她说:“谁?”

史老舅说:“人家找个王葡萄。”

女人说:“找呗。”

小伙儿说:“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地主、富农都已经落实政策了。上级要纠正土改时左倾的问题。你们尽管大胆告诉我情况。这回上头的政策不会再变了。”

女人说:“谁知道?咱敢信你的话?你来咱这儿又待不长,咱信了你的,明天来了再来个谁,咱又信他,还活人不活人了?”

小伙儿干笑笑,没办法了。老人们又去赌他们的烟卷。他们相互看看,知道没把葡萄供给这陌生人是对的。葡萄和全村人都对孙二大的事守口如瓶。他们自己之间,对孙二大也装糊涂,不挑明了说,何况对一个半路杀出的陌生人。

葡萄挑着一担鸡蛋去供销社,走到史屯街上看见中学生们到处贴红纸:“欢迎市计划生育视察团……”她刚进供销社门,听女人们唧唧咕咕的说话声。几个穿白大褂、戴白帽的人把几十个女人往赤脚医生医疗站撵。葡萄隔着街看不出那些穿白衣戴白帽的是男还是女。她认出这群女人里有李秀梅的儿媳枝子,有史老舅的孙媳。

一个白衣白帽大声说:“手术很小,歇两天就能下地。一次进去四个,剩下的在门口排队。请大家不要插队,听见喊名字再进去。喊到名字的,先到那边,领两个午餐肉罐头两斤红糖!”

女人们听到这全高兴了,叽叽哇哇地相互问这说那,咯咯嘎嘎地笑,又打又踹地闹。

等葡萄把鸡蛋卖了,见几个女人怀里抱着肉罐头、红糖,逛庙会似的嘻嘻哈哈地进了医疗站。女人们伸脖子、踮脚尖看纸箱子里的罐头多不多,怕排到自己给领完了。

一个烫了刘海的年轻女子从街那头跑过来,踩在骡子粪上也不在意。她跑到医疗站门口就挤进人群。一个白帽白衣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吵她:“挤啥挤?这儿全挨家挨户统计了名字,你挤到前头也不给你先做。”

年轻女人不理她,只管往门里挤。嘴里大喊:“嫂子!嫂子!咱妈叫你回去!……”

两个白衣白帽把她往门外推:“马上要上手术床了!你捣什么乱?!”

年轻女人说:“俺妈不叫我嫂子做手术!”

白衣白帽说:“你妈不叫就中了?你妈是上级?!”

年轻女人说:“俺嫂子一做手术,就是给骟了,就做不成女人了!”

等在门外女人们说:“不是女人了那是个啥呀?!女人也做不成,孩子也生不成……”

白衣白帽们说:“你们还生?不都有孩子了吗?”

一个女人说:“我有闺女,没孩子!”

白衣白帽们说:“闺女就不算孩子?!”

枝子说:“我可不能叫他们给骟了。我男人该不要我了。”枝子说着从人群里出来。

白衣白帽指着那个烫了前刘海的年轻女人说:“告诉你,这个公社的结扎人数不够,你得负责!你是破坏计划生育的坏分子!……”

女人们一见枝子往村口走,全都没了主意。另外两个人叫枝子等等她们。这时医疗站里炸出一声尖叫:“老疼啊!”

所有女人撒腿就跑。

白衣白帽叫喊着:“回来!你们跑不了!……”女人们见四五个白衣白帽在后面追,一下子跑散开,散进蜀黍地里没了。

领头的白衣白帽招集了民兵、中学生把蜀黍地包围起来。民兵搜索,中学生们打鼓敲锣,对着一大片一大片油绿的蜀黍地喊话,唱歌,歌词一共两句:“计划生育好,计划生育好,社会主义建设少不了。”

一个年轻媳妇在蜀黍棵子下面大声说:“这么好你妈咋把你给屙出来的?”

民兵们在晌午把蜀黍地里所有的女人都搜了出来,带回到医疗站去了。有的媳女又哭又闹,满地打滚,叫唤:“骟人啦!救命啊!”

白衣白帽们大声劝说:“不是骟!是结扎!……”

民兵们也乱了,逮这个捺那个,挨了女人们踹,也顾不上还她们两巴掌。黄昏时,眼看史屯公社的计划生育指标就要完成了。清点了下人数,发现还少两名。白衣白帽们在村子里到处转悠,一个年轻女子见了他们就跑。他们一看,脸熟,额头上一大蓬烫过的前刘海。他们连抱带挟,把她弄进医疗站的临时手术室。年轻女子又咬又啐,啐得周围的大白口罩上全是口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的话脏得不可入耳。

一个白衣白帽和大家商量,干脆给她用全麻。

年轻女人骂着骂着就乖下来。一边给她做手术,他们一边说:“烫发呢!农村也有这种货。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手术做完,他们发现闯祸了,这个女子是个没结婚的闺女。

在白衣白帽在史屯搜找媳妇们去做手术时,孙二大突然会说话了。他用硬硬的舌根和一岁的小闺女说:“平、平,会叫老姥爷不会?”

平的手指头在嘴里咂着,看着白胡须白头发的老人直笑。

葡萄下到地窖里,听二大说:“老姥爷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不听?”

葡萄走到床边,二大脸稍微移一下,说:“葡萄,你坐。”

葡萄眼泪流下来。她明白老人就要走了。

二大说:“你看,平叫我给讲故事哩,我老想给她讲个故事。一急,就急好了,会说话了。”

这时一个女子声音叫着:“葡萄大娘!葡萄大娘!”

是李秀梅的儿媳枝子。葡萄从地窖口伸出头,叫她:“这儿呢,枝子!”

“他们上我家来了!非要把我拉去骟!那个啥视察团明天要到咱史屯,骟了我咱史屯就得先进了!”

葡萄叫她赶紧下到地窖里。她刚去闩门,听见一大群人往从李秀梅家往这里跑,晃着电筒,在黑夜里破开好多口子。李秀梅的大儿媳领着这群人。葡萄听她说:“枝子肯定躲在王葡萄家!只管进去,一搜准搜出来。”

这个大儿媳做了手术,不愿小儿媳比她全乎,圆满,葡萄这样想着,就抱来一根树杆,横杠在门上。那是她伐下的橡树,准备让史春喜的木匠铺给打个柜子。

李秀梅的大儿媳在门外喊:“葡萄大娘,别锁门,是我呀!”

葡萄说:“锁的就是你!”

大儿媳说:“你把门开开!”

葡萄说:“凭啥开?”

大儿媳说:“你叫枝子出来,就一个医生,想和她说说话!”

葡萄蹲在台阶上,脸挤住门下头的豁子。人腿又满了。“不然就把咱妈带走了!”大儿媳在门外哄劝道。

葡萄说:“那就把你妈带走吧。你妈该干啥干完了,骟就骟吧。”

她拿起一把斧子,站在院子中间。

“葡萄大娘,你可别逼人翻你墙啊?”

葡萄大声说:“这是我王葡萄的家,谁翻墙我剁谁,进来个手我剁手,进来个脚我剁脚!”

墙头上的手和脚一下子都没了。

大儿媳又喊:“枝子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你叫她放明白点!”

葡萄不吭气,掂着雪亮的板斧来回走,眼睛瞪着墙头。一个脑袋上来了,葡萄的板斧飞上去。“咣当”一声,斧子砸破了一个瓦罐。他们也懂,先拿个瓦罐试试。外头一片吼叫:“王葡萄你真敢剁?!那要是真脑袋咋办?”

葡萄也吼:“上啊!真脑袋上来就知我咋办了!”

外头安静了。葡萄抽空下到地窖里,对抱着平的枝子说:“可不敢上来!”

二大用硬硬的舌头说:“葡萄,来人了?”

葡萄上去握握他的手。他马上笑了笑,明白葡萄叫他放心。

枝子说:“可躲也不是事呀!”

葡萄说:“躲吧。说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可咱没有庙。”她看一眼二大。枝子眼睛跟着她。葡萄的意思是:这不是躲得挺好?

第二天,蔡琥珀来了。她是县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主任,穿一件男式西装,驼着的背让她看着像个老汉。

她伸出手指点着葡萄:“你呀你呀,葡萄,你这个觉悟算没指望了,这么多年都提不高!你知不知道,枝子一人影响了全县的荣誉?”

葡萄不理她,笑眯眯地扎自己的鞋底。

“你把她藏哪儿了?”

“谁?”

“韩枝子。李秀梅小儿媳。”

“她呀,天不明我就叫她去陕西了。我那儿熟人多,十个枝子也能给藏起来。”

“这事是要追查的!”

“查呗。”

“查出来要封你家的窑洞,你知不知道?”

“咱这儿要啥没有,就土好。哪儿挖挖,挖不成个好窑洞啊?”

蔡琥珀走了后,葡萄知道这事还没完。她对枝子说:“沉住气,他们再咋呼你也别出来。”

天擦黑,二大从昏睡中醒过来。口齿比前一天更清楚。他定住神闻了一会儿,明白少勇不在身边。葡萄把平抱起来,让她坐在老姥爷床上。老姥爷手摸住平的小脚,嘴里用力咬着字,说道:“看看,咱昨天那故事也没说成。今天老姥爷精神好,给你把这故事说说。”

孙二大知道葡萄坐到床沿上了。她两三个钟头就给他翻一回身。他说:“葡萄,叫我把这故事说给平。”葡萄还是要给他翻身。他笑了,说:“不用了,闺女。”

他想坐在他头右边板凳上的女子是谁呢?她来这地窖里做什么?是葡萄把她藏在这儿,叫她躲什么事的?他这样想着,故事从他嘴里慢慢地拉开来——

孙家是史屯的外来户,是从黄河上游、西北边来的。来这里有两百六十年了。来这儿的时候,孙姓儿子里头有一个娶了个姓夏的媳妇。媳妇能干、灵巧,嘴会叫人,见人先笑。那是个谁见谁爱的媳妇。最刁的婆子也挑不出她刺儿来。十六岁这年,新媳妇剪了一朵大窗花上集市去卖。那窗花有小圆桌大,可细,连环套连环,几千剪子都剪不下来,可那是一剪子剪的,中间不带断线,不带另起头的。那就是一个迷魂阵。窗花在集市上摆了好久,没人买,太大了,咋贴呢?快过年了,来了一个人,说的是蛮话。他把窗花打开一看,马上给这新媳妇跪下,嘴里拜念:祖奶奶,您可投胎了。新媳妇吓坏了,她才十六岁,怎么就成了这四五十岁男人的祖奶奶?那人说:有窗花为证。这迷魂阵窗花和他们三百年前的一个祖奶奶剪得一模一样。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剪下这窗花了,给谁去一下一下照着剪,也剪不出来。孙家那儿子来了,推开这蛮人说:装神弄鬼,想调戏民女吧?

蛮人说他们一族人找了好几辈子,要找到这个祖奶奶。因为她在世时,他们那一族没人害天花。她死后,一个老先生说:她心里实在太明白了,迷魂汤也迷糊不了她,她会记得自己投胎前的话,会做她投胎前的事。

孙姓的人还是不信蛮人的话,把他撵走了。

过了几年,孙姓人来到史屯,孩子们发花子的越来越多。这天是小年夜,姓夏的媳妇闻到街上卖麻油炸馓子的气味。她闻着闻着就昏死过去。家里人把她摇醒,她声音成了个老妇人,说一口蛮话。她说:我不吃麻油炸馓子。她的口音和几年前买窗花的蛮人一模一样。

姓夏的媳妇醒过来,村里害天花的孩子们慢慢好了。

孙姓人这才信了那个蛮人的话。姓夏的媳妇生了十一个孩子,三个闺女。这些孩子打了四口深井。史屯人开始喝那深井里的水,下几辈很少有人发花了。姓夏的媳妇活到八十六岁。她死后,孙姓的下几辈人也出去找过,可一直没找着过剪那朵大窗花的媳妇,也没听哪个年轻媳妇用蛮话说她不吃麻油炸馓子。

一直到孙怀清这一辈,才没人去找这个祖奶奶投胎的年轻女子。就他一人没死心,老觉着能找着她。过去他走南闯北,一直在悄悄地找。

二大的口齿越来越清。他觉着一碗温热的水凑到他嘴边。他说:“不用了,闺女,叫我把故事给平说完。”

平已经睡熟了。小嘴半张,露出两颗小门牙。

二大还在给平说着故事,声音弱了,字字吐得光润如珠。

葡萄用袖子抹一把泪。谁说会躲不过去?再有一会儿,二大就太平了,就全躲过去了,外头的事再变,人再变,他也全躲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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