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不忙谈,孙永安像对门外某个人说,等着学校的处理吧,你既然出院了,明天就会有个处理结果的。万千红的右手摩挲着自己的左手。那手上再也没涂指甲油了,脸上也没搽脂粉了。不搽脂抹粉的万千红,看上去楚楚可怜。但孙永安没看她的脸,他让万千红先回寝室呆着,明天的课也不用上。万千红越听越不是滋味,双膝一软跪在孙永安面前,孙老师,千万不要开除我呀……孙永安恼怒地站起来,开除不开除不是我说了算,你有本事,你闹腾得一条河上的人都知道你的大名了,我哪管得着你呢!万千红想起她在河边看到的那只野鸭,头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孙老师,你不要丢下我啊,不要丢下我啊……这么说了两声,就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咳嗽声一停,又开始哭。
王贞秀从里屋冲了出来。因为一个万千红,让她歇业好几天了,这笔损失让她心痛得不得了,正说再隔一天半天又重新开业的,她又跑来胡闹!王贞秀冲到万千红面前,大吼道,嚎丧啊?还没死人呢!灾星!滚,滚出去!
哭声嘎然而止。
孙永安望着门外,没说一个字。对家里遭遇的经济损失,他跟妻子王贞秀一样心痛。
万千红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第二天,对万千红的处理结果就下来了。其实早就定了,只是没宣布。上午上了两节课,学校召开师生大会,校长亲自宣读了已经印好的文件:开除万千红。
对自杀的学生,是不能不开除的,你不怕死,学校怕你死!要死也不能死在学校。
很多老师都觉得应该开除万千红,特别是孙永安。校长宣读之后,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承认自己早就不喜欢这个学生,更别说把她当女儿一般疼爱了。他相信班上要是没有万千红,就会清风哑静,无论纪律还是成绩,就会像以前一样成为全校的楷模。万千红离开学校后,事态就会平息,他的家庭食店又会红红火火地开起来。
按照惯例,被开除的学生需要家长亲自到学校来把人领走。由于无法联系到万千红的家长,只有孙永安把她送回去了。只要把人交到家长手里,再出天大的事学校也不怕了。
学校有两部车,一部是校长专坐,别人当然是不能坐的,另一部是小型东风牌汽车,平时用来拉货,今天破例让孙永安用一回。
当天下午,孙永安就带着万千红出发。离校前,李杏到万千红寝室跟她告别。看见万千红一脸茫然的样子,李杏的眼泪出来了,她右眼上的纱布还没取,本来是不该流泪的。她说千红,我晓得你恨我,是我害得你被开除的,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有啥办法啊,我去给……教务主任和校长说情,他们都不理我。李杏抽抽咽咽的,哭得格外伤心。当时孙永安在场,李杏此前也向孙永安求过情,希望不要开除万千红,孙永安还是那句话:这事不是我说了算。他同样没理李杏。但李杏没把孙永安说出来。
孙永安想,李杏这孩子,总是这么懂事。
万千红依旧一脸茫然。
云山煤矿在河对岸三十公里处,汽车从新街下游两公里外一座老桥上开过,很快就穿行于群山的肋骨之上。峡谷间是隐约可见的房屋村舍,紫色的雾气使那些屋脊浮荡在虚无缥缈之间。山势越来越局促。这个世界完全被山统领了,只要有巴掌那么大一块平地,人们就立即修上房屋,成个家,生怕它眨眼间又变成陡坡似的。在狭窄的公路旁边,偶有一头牧牛,本来在专心啃草,看到汽车过来,立即停下,目送着那奇怪的东西爬过山梁。
说起来只有三十公里,车子却跑了近两个小时才到。放眼皆是云山邈邈,叫云山真是名符其实。群山夹缝之中有一集镇,比普光镇小得多,像个村寨。茶馆和店铺的招牌,处处透露出云山煤矿的信息。看来万千红的家就在这集镇上了。孙永安让司机就近找个茶馆等他,他要亲自把万千红送进家门。走吧,孙永安对万千红说。万千红默默无言地朝前面走去。她身上背着包裹,一应物品都装在那个包裹里。集镇很脏,乌黑的煤渣撒得遍街都是,除了煤渣就是黄土,黄土沫子铺了厚厚一层,一脚踏下去,脚背也要被淹没。马上就要走出集镇了,前面就是山道了,可万千红并没停止脚步,直到走过集镇上的最后一间房,她才转过头说,你回去吧。连称呼也没一个。孙永安说你究竟住在哪里?他怀疑早就走过了万千红的家门,只是她不想让他进。万千红说,还远。没关系,孙永安说,走到天边我也要把你送拢。万千红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嘲讽的笑意浮到脸上来,你放心,我不会再给你惹麻烦了,你以为我还会去死吗,我已经做过一回傻事,再不会做了,我没有资格死……说到这里,眼泪夺眶而出。
孙永安想安慰她几句,话却无从说起。
万千红转过身,继续朝前面走。前面已出了矿区,一条窄逼的山道连着瘦瘠的黄土。孙永安只好跟着她。在车上的时候,他还对万千红怀着怜悯之情,现在不再怜悯她了。她明显是在耍花招,这让他厌烦。你是一个被开除的学生,暂时没什么事,可以这样慢慢悠悠地散着步玩儿,而我是有正经事做的!……中午,孙永安就通知王贞秀去买菜做晚上的生意了。开师生大会之前,他还有所顾虑,生怕校长责怪他开家庭食店耽误了工作,更怕校长知道了他给学生卖烟的事,可校长对这事提也没提,他终于放下心,立即恢复生意的心思也格外迫切。
走了将近二十分钟,都快靠近农田了,万千红再次转身,恳求道,孙老师,你不要跟我走行吗?我说过我不会出事的,如果你怕交不了差,我马上写个证明,就说你已经把我送拢家门,真要出了什么事,完全由我自己负责。越是这么说,孙永安越觉得不对劲,何况他的任务是把万千红交到她家长手里,她家长没看到人,开什么证明也无法为他开脱责任。他说你如果觉得孙老师讨嫌,那也没办法,孙老师只讨你这一回嫌了。
万千红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青格格的腮帮动了几下,头一扭,又迈开了步子。
转过一道松林密布的弯口,面前出现了一排低矮的矿工平房。云山煤矿有十几家贫穷的矿工住在这里。万千红的家也在这里!
孙永安异常吃惊。要不是一个背着炭渣的老婆婆跟万千红打招呼,他根本不相信这是事实。他一直认为万千红肯定是住在镇上的。
房屋建在一堵石墙之下,房前有一条排水沟,十几家矿工的生活废水,就通过这条沟排到下面的农田里。万千红家在水沟最东侧,被虫蛀得孔孔眼眼的木门紧锁着,门的两侧堆满了柴禾,还有野棕、桦树皮这些不值钱的山货。
万千红把包裹一放,背顶着木门,颓然滑到了地上。
背炭渣的老婆婆从那边土坡上下来了,站在自家门前喊,千红,你身上没钥匙?没钥匙就到我家里坐嘛。万千红没回答,也没动,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老婆婆开了门,进去了。
孙永安望着远处。远处是狭长的山体。他的心里焦躁不安。眼前的景象与他想象中的差距太大了。门前的山货使他猛然间想起自己少年时代的生活,怜悯之情再一次涌上心来。
不过,万千红家竟然这么穷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永安看了看万千红,万千红的眼睛虚虚的,疲倦得像要睡去。孙永安想,你咋就这么蠢呢,就算打了人,不过就是书棱划破了眼角,并没像有些学生说的那样坏了结膜什么的,有啥了不起呢?你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为啥就经不住这点风浪,非要去跳水自杀呢?
万千红真的睡过去了,深深地皱着眉头。孙永安的心突然一阵疼痛。他弯了腰,想把包裹打开,找件衣服盖在万千红身上,可万千红的一只手臂还挽着包裹的带子,他怕把她弄醒了,就脱下自己的大衣,搭在万千红的胸前。万千红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像掬奶的婴儿。孙永安想起卧在老家黄土下的女儿,眼圈红红的,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万千红的头。
可那时候,万千红正在忧伤的梦里,她感觉不到这只大手的温暖……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已经下山了,晚霞烧得满山红,但万千红的父母还没回来。
孙永安不能不牵挂家里的事,歇业那么几天,锅灶需要打整,跟学生的账目也需要清算。他担心这么一直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知道许多矿工为了挣钱,干了白班又接着干夜班,果真如此,不要等一个晚上?他侧了头,看见那边老婆婆的门还开着,就走了过去。老婆婆坐在家里织箢篼,很热情地请他进屋。孙永安的眼睛不敢离开万千红,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老婆婆搭一张凳子放在门边让他坐,你是千红她……我是她老师,孙永安说,她爹妈啥时候回家?爹妈?老婆婆摇了摇头,坐下去一边织箢篼一边给孙永安讲万千红家里的事。
万千红的父亲万春明以前是云山煤矿的掘进工,在坑道里钻了几年,和万千红的母亲覃素玉结了婚。覃素玉是矿上的下煤工,这活看上去简单,其实累死人。婚后一年,覃素玉生下了万千红。两口子都很喜欢这孩子,日子也过得风调雨顺,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的,没想到万千红满五岁的时候,万春明爱上了别人。那个女人在集镇上摆了个摊子,自己做服装卖。有人说是万春明勾引那个女人,更多的人认为是那女人勾引万春明。万春明刚从井下出来时,上上下下只有牙齿是白的,一旦把脸洗干净,就英俊得没法说,加上他个子高,很多女人都喜欢他。但不管谁勾引谁,反正他们私奔了。
有这回事?孙永安又惊诧又不相信地问。
老婆婆不理他,自顾自讲下去——
卖服装的女人只有二十出头,长着水蛇腰,脸嘴儿又生得俏,比覃素玉乖到哪里去了,他万春明就被迷住了。哼,万春明还以为自己抱了只金凤凰,可云山谁不晓得她是个打了几次胎的烂货?人长得好,本来就招蜂子,再加上不检点,轻容易就被叮了,被采了。那骚货以前是跟矿长搅和在一起的,她打的那几次胎,听说都是矿长惹的祸,那时候的矿长你没见过,又老又丑,骚货看不惯他,可又要在他的地盘上讨口饭,看不惯也得看。所以后来她跟万春明缠上后,才下决心私奔的。如果她不是跟矿长搅和,万春明可以正正当当地离婚,再跟她结婚,可他们哪敢这么做啊!两个头天晚上都还人模人样的,第二天一早就说他们私奔了,再也不见鬼影子了。这一私奔倒好,可把素玉害苦了!你想想,出了这事,矿长还会让她在矿上领钱吗?事情发生的当天就叫她下了岗。她独自带着女儿,撑持十一二年了,你说有多难!
万千红平时穿那么好,孙永安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以为她家里很有钱呢。
那女子从小就那德行,老婆婆说,这不怪她,怪她妈!她妈见自己男人被一个漂亮女人勾引跑了,怕女儿将来遭这份罪,就想方设法把女儿打扮得花是花朵是朵的。千红成熟也早,她还只有十来岁的时候,就说自己将来要当个漂亮女人,为妈报仇,你听听!她想自己漂亮,又怕别人漂亮,有次她跟我一起去集镇,只要看见个长得乖的,她那眼睛,钩子一样恨人家!
孙永安想起万千红打李杏的事,默然地点了点头。
老婆婆接着说,素玉过得苦哇,又是找山货,又是拾荒,捡煤渣,不管多贱的活,只要能挣几分钱,她都干,她这么拼死拼活的,就是为了满足女儿的需要。她吃的是猪狗食,可女儿的要求,她一样不落地满足。说到这里,老婆婆突然放低了声音:今天中午素玉才卖了血,有几个人到我们村里采血,她就卖了好多,正准备给千红寄去。
孙永安的心像被毒蜂螫了一下。他多次催问万千红要生活费的情形,一一浮现出来。
这事你可不能对千红说,老婆婆认真地嘱咐,那女子虽然花着母亲的血汗钱打扮自己,可别提她多有孝心了。她只是穿戴花钱,在别的方面,包括吃,她都很节约。她还说自己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把妈接到城里去住,报答她妈养育她的恩情。听说那女子成绩好,将来考大学有戏吧?
孙永安没回话……
天已黑了,月亮升上来。即使有石墙遮挡,月光也明晃晃的,晶亮得抓人,把手伸到月光底下,连掌纹也看得清清楚楚。素玉快回来了,老婆婆说,她每天都是这样,赶的是两头黑,中午也不吃饭,清早煮那顿饭就煮够,晚上回来热冷的。
孙永安起身告辞。
万千红还在睡。孙永安知道她感冒没好彻底,怕她冻坏了,正想叫醒她,水沟下的石梯上响起了疲沓的脚步声。孙永安走过去,只见一个妇人勾腰垂头地背着一筐玻璃瓶上来了。这肯定就是万千红的母亲了。这哪像中午才卖过血的。当她爬上石级,孙永安招呼道,大妹子,才回来?妇人抬起头。她的头发上沾满了不明物,乱得一塌糊涂。见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妇人只是咧了咧挂着白沫的嘴,就拐向左边。
这时候,万千红醒了。万千红是被母亲的脚步声唤醒的,她站起来扑到母亲怀里:妈……
千红,我的宝贝,你咋回来了?
我……我……
你咋啦?没钱用啊?妈正打算明天一早就去寄呢。
万千红咬了咬嘴唇,她不想让母亲经受等待的痛苦,干脆说,妈,我被学校开除了。
妇人肩膀一松,背篼砰然落地,瓶瓶罐罐烂得到处都是。
孙永安无声无息地走了,他不敢再呆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他刚刚走过山口,一个人就追了上来。那是万千红的母亲,她把一沓钱塞进了孙永安的荷包里,立即转身回去了。
孙永安摸出来一数,共七百三十七块五,正是李杏和万千红的医药费,加上万千红这个月的生活费。
月光明媚,孙永安的眼睛却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