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红回到寝室,寝室里却空无一人。室友们都到街上玩去了。万千红无所事事地在寝室转了两圈,就扑到床上去,脸压住枕头。捂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她才翻转身子,也才发现泪水把枕头浸湿了好大一片。流泪之前,好多心事都被淹没了,现在终于嶙嶙峋峋的凸现出来。她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成了班上的多余人。上期末她考得那么差,本以为孙老师要单独把她找到办公室谈话,可是没有,他只在班上吼几句了事,而且连她的名字也不屑于说出口!这学期又有好几次测试,她都考得很差,可是连不点名批评的待遇,万千红也享受不到了。她早知道自己在向陡坡下滑,但她渴望向上走,渴望飞,虽然表面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她有一种潜藏得很深的情怀,就是报恩……只有学好本事才能做到这一点,然而,她的成绩却一日不济一日!为此,她半夜三更也常常惊醒,咬着手指,望着空空洞洞的黑暗……她本来不抽烟,之所以当着老师的面去厨房点烟,只不过希望老师正视她,希望老师朝她怒吼,甚至扇她耳光。但他只是站在厨房门口,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午饭时间早已过了,但寝室的同学还是没回来。她们一定是去新街上吃了,吃过之后就去网吧。万千红从没进过网吧,别人好几次邀约她,向她描述挂在QQ上聊天多么刺激,对方看不见你的脸,你就可以不要脸说话;班上好几个女生都有自己的网名,什么宝宝贝贝、夜来香之类。但不管怎样诱惑,万千红都一概拒绝。
可是今天她想去试试看。
不过她还是有所犹豫。我本来就惹老师厌恶了……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万千红透过虚掩的门,看见是李杏提着一个塑料袋回来了。李杏住在她隔壁。李杏的出现让她不再犹豫。
她洗了脸,补好妆,出了寝室,刚走到操场边的那排洋槐林,就碰到班上几个男生汗水巴拉地上来。这几个男生平时都是追捧万千红的,万千红的大部分作业,都是他们帮忙做的。他们说一姐(这几个男生早这么称呼她),你往哪去?万千红不想回答,斜他们一眼就准备下坡,其中一个叫张明的说,一姐,何必对我们不理不睬?我请你吃麻糖还不行吗?万千红这才想起自己今天还没吃过一顿饭,正饿得心慌,她说我不吃麻糖,糖吃多了要长胖。张明说好好好,我晚上请你吃饭。万千红说要请现在请。张明说行啦,我们几个去对河爬山,忘了午饭时间,正说去孙老板家呢。万千红撇了撇嘴,去他家?要去你们去,我不去!张明问为啥,既然炒好菜,万千红说,就偏不照顾他生意,去文老师家吧!班上的学生,都知道因为武小强那次洗碗的事,孙永安跟文老师结了怨,两人虽没明火执仗地吵过架,但劈头一碰也是不打招呼的。去文老师家就要付现金,张明在身上掏钱,总共掏了四十元,他把钞票在万千红面前一拍,够不?万千红没回话,带头朝文老师承包的食堂走去。
文老师格外热情,亲自给他们掺了茶水,又问看不看电视。万千红说看。文老师就去把电视打开。这其间,张明已去厨房向文老师的家属点了菜,出来和大家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正放一则洗发水广告,广告明星把满头青丝甩过来,甩过去,之后那些头发又神奇般地飞扬起来,云一样绕。看着这景象,万千红忘记了自己的悲伤,她想我是不是也去买那种洗发水呢?想法还没成形,张明说,哼,她那头发,还没李杏的好!万千红一愣,觉得张明一定是说错了,他一定是把万千红错说成李杏了。谁知其他男生立即应和,对呀对呀,我也正这么想呢,要是商家请李杏打广告,保险能赚更多的钱!万千红的上齿死死地咬住下唇,都快咬出血来了。谁也没在意。张明又说,不仅头发没李杏好,身段子和脸蛋子都没李杏好。
万千红站起身,愤然离去。
几个男生这才发现说错了话,张明吐了吐舌头,追出去喊万千红。万千红头也没回。
她怒气冲冲回地了宿舍。她恨李杏。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一个人。李杏夺走了老师的爱,又要夺走“漂亮女生”的称号了。什么头发好,身段子好,脸蛋子好,这不等于说她什么都好吗?不等于说她在各方面都超过我万千红了吗!
如果张明等人说的不是事实,万千红会将嘴角一翘,责怪张明他们太肉麻。是确定的事实让万千红恼怒起来的。她从上学期就注意到了李杏身体的变化,李杏刚刚抽条的时候,跟所有女生一样,身体麻杆一样瘦,屁股小得像两枚纽扣,可是很快,优美的曲线就在她身上剪裁出来了,特别是她的头发,拖那么长,发尖却不发黄,不分叉,哪怕一个星期不洗,发丝也不粘连。实在太美了。可万千红拒绝承认,她决不允许身边的人比自己漂亮,头发也罢,身材和脸蛋也罢,都不行!她观察着李杏的表现,同时也留意着周围的动静。李杏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没心没肺,她还是那么安静,还是埋头读书。平时追捧万千红的同学,依然围着万千红转,依然把她当成班上的公主。
谁知道,张明等人竟当着她的面,把李杏吹成了仙女,他们说起李杏来,都有些停不住了!这证明,他们私下里早就把李杏当成了班上最漂亮的女生!
万千红回宿舍后,直接到了李杏的寝室门外。房门半开半闭,里面除了李杏,没别的同学。李杏睡在靠窗的下铺,此时斜倚床头,拿着一本书看。书遮住了她的脸。万千红轻手轻脚走进去,抱起旁边一架床上的被子,猛地捂了李杏的头,跳上床,压在李杏身上又踢又打。
打了好几分钟,感觉拳头充电似的发烫了,万千红才停下来。她正打算逃走,可突然意识到怎么没听见李杏发出声音呢?床上是一团弓着的人形,没有一丝动静。万千红害怕了,抖抖索索地把被子打开,看到李杏大口大口地喘气,右眼角有一条口子,正流血。那是被书棱割破的。她之所以没动,也没喊,是以为自己遭遇校外的歹徒了。四年前,七间中学就有个女生在周末遭遇歹徒强暴,她反抗了,结果歹徒就把她杀了。
万千红看到血,有了一些惊慌,但毕竟没出大事,愤怒又回来了,我以为死了呢!她说。
李杏怎么也没想不到万千红会打她,万千红找人代做作业,她没告诉老师,万千红好多次上课的时候朝她背上扔纸团子,她也装着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已经够维护万千红的了,可是万千红还是打了她。她说千红,我没招惹你,为啥打我?
因为我看着你烦!万千红硬邦邦地回了一句,突然看见李杏的枕头边放着四五个蕃茄,其中一个已被吃下大半,她质问道,你的好头发好身材就是吃这东西吃出来的?李杏没来得及回答,万千红就冲过去,把蕃茄全都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踩得稀烂。以后不准再吃这东西了,她以命令的口气说,你每天必须吃两份烧白,吃得跟肥猪儿似的,要不然我天天打你!
万千红出来后,心里好受多了。
李杏看着地上一滩血污似的蕃茄浆,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这几个蕃茄,是她父亲今天赶场特意送来的,说要给女儿补补营养。
下午四点左右,孙永安正蹲在地上用锒头修补被他敲坏的锑铁盆,李杏的父亲进来了。他叫了两声孙老师,孙永安才抬起头。坐坐坐,孙永安说。李杏的父亲没坐,他说孙老师,我家李杏被打了。孙永安吃惊地站起来,李杏的父亲就把前后经过讲了,又说,我卖了几个老南瓜准备回家,李杏的同学就跑来找我,我去她寝室一看,流下的血把被子都打湿了,带她去学校医务室,没人,就去了镇医院。
孙永安把锒头一扔,黑着脸站了起来。今天实在太倒霉了!中午跟妻子吵了一架,彼此都说了许多很难听的话。过后孙永安想,这是何必呢,两口子结婚快三十年了,熬了那么多苦日子,虽然抱怨过,却从没像今天这样脸红脖子粗地吵过架。这到底是为了啥呢,不过就是万千红抽烟吗,何必动那么大的肝火?别的学生是学生,万千红也是学生,别的学生(包括某些女生)可以抽烟,万千红就不能抽烟了?她的家长从没到学校来过,我也从没到云山煤矿去过,她家的门朝哪个方向开我也不知道。何况她还故意拖欠伙食费呢,这个月的生活费至今欠着呢,既然如此,我凭啥要那么怜惜她?我把她当女儿,看她那德行,哪一点配做我的女儿?
这一连串的疑问之后,孙永安彻底冷静下来了,也才有心情修理锑铁盆。谁知盆没修好,万千红又惹事了!
他把门锁了,带着李杏的父亲,急匆匆地朝女生宿舍走去。
万千红的室友已经回来,围住她劝解。万千红坐在床头,眼睛都哭肿了,脸上的脂粉被冲刷成许多条道道。出了李杏的寝室门,她本来想去网吧的,可到了马路上,突然恐惧起来,要是李杏的眼角一直流血怎么办?血流干了,她不就死了吗?于是她倒转身,打算把李杏扶到医务室去,想想又搁不下面子,就直接去了医务室,想请医生去寝室为李杏包扎一下。可是医务室一个人也没有。万千红站了片刻,心想,不就是眼角破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再次出了校园。但她没去网吧,而是到清溪河边坐了很长时间。冷风吹刮,河水绿得发愁。当她惆惆怅怅地回到宿舍,才听说李杏她爸将李杏送到了镇医院。同学们说,李杏不仅破了眼角,还损伤了结膜。万千红这才真的害怕了。
见孙永安和李杏的父亲走进来,万千红本能地朝床角退缩了一下。还好意思哭!孙永安冷冷地说,这下有你好看的了……你家里不是有钱吗,马上给你爹妈打电话,让他们准备一大笔钱送来!言毕,孙永安就出来了,李杏的父亲也跟着出来了。他们去了镇医院。
一个小时后,万千红也去了镇医院。镇医院在新街上的乡政府背后,两层楼。李杏住在203房间。万千红胆胆怯怯地推开203的门。里面只有李杏一个病人,她左眼闭着,右眼上蒙着纱布,手臂上打着点滴,看上去像是睡了。孙永安不在,只有李杏的父亲陪着她。叔叔,万千红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李杏的父亲转过头,看见了万千红。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厌恶,就像孙永安看见万千红抽烟时一样的眼神。他以前来学校,见李杏在操场上跟万千红打招呼,过后他问女儿那是谁,李杏说是她同学,他就把万千红鄙夷到骨髓里去了,像他妈个妖精,他说。今天一个小时前看到她,她的脸上还像猫抓了似的,现在又弄得膏是膏粉是粉了。这哪像学生,这简直跟那些县城里站在路灯下拉客的鸡没区别!他没回答万千红。万千红走进去,脚步像踩在薄冰上。到李杏的床边,她去拉李杏搭在被盖上的手,可她自己的手却挨了一巴掌。
不要碰她,李杏的父亲说,别把她碰脏了!
万千红迅速把留着指印的手收回来,涂了脂粉的脸变得铁青。
沉默。
足足五分钟之后,她朝李杏的父亲深深一弯腰说,叔叔,对不起。就朝外走去。
李杏的父亲叫住了她,他说,孙老师刚走不久,他是去找你拿钱的,可能在路上错过了。我不会直接从你手里接钱,你把钱交给他,赶快给我送来!
万千红没言声,出了门。
她再次到了清溪河畔。
太阳早就阴下去了。远远近近的山峦,露出黄叶飘尽后鹿角似的枝柯。秋天已经过去,萧瑟而严肃的冬天已经来了。空气里滑过瘦硬的铜韵。河畔不见一个人,透过枯索的芦苇,可以望见办事迟缓的村民急急火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坐在河水旁边,万千红的心突然那样沉静,她的目光追随着河中央一只孤单的野鸭,那只野鸭在水面上作短暂的停靠,又扑楞楞飞起,去对岸的一块岩石上站立着,彷徨四顾,周围没有它的同伴,只有从大地上涌起的暮色越来越苍茫地罩住了它。它惊惧地叫了几声,飞走了。
天色黑透之后,清溪河里响起咕咚一声闷响。
孙永安已经连续两天没开店了。他班上有两个学生住在医院里。特别是万千红跳水自杀的事情,已经在河流上远远近近地传开了,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要不是那个晚归的老渔夫,万千红就死了,果真如此……孙永安不敢往下想。
自从万千红被救起来送进医院,孙永安就一直在给她家长联系。由于万千红不提供她家的电话,也不说她父母上班的具体部门,孙永安只好把电话打到云山煤矿办公室,接电话的人很不耐烦,说矿上这么多职工,我到哪里去找?就把电话挂了。
又过两天,李杏出院了。她的眼睛并无大碍。她花费的几百块钱,包括万千红住院的钱,全都由孙永安暂时垫付。把钱收进自己包里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把钱拿出去,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像割身上的肉。王贞秀有这种感觉,孙永安也有这种感觉。
听说李杏出院了,又听说李杏所花的钱,不是想像中的成千上万,而是四百多块,万千红也犟着出院了。她被冰冷的河水冻得浑身乌紫,由感冒而引起的炎症,还没完全康复,还在不停地咳嗽,可是医生拦不住她。出院后,她首先就去了孙永安家。
昔日的热闹场面已荡然无存,土坝上冷冷清清的。万千红进门之前,看到老师独自一人坐在矮凳上,头低垂着,头发好像又掉了一些。她跨进门去,在孙永安面前投下一团阴影,可是孙永安依然没抬头。孙老师,我错了,万千红说,把出院时医院退的五十块钱递到孙永安手上。孙永安这才缓缓地把头抬起来,眼睛平视着门外,现在知道错了,可惜……孙永安没把话说完,万千红听出事头不对,带着哭腔说,我明天就回家拿钱,把你给我和李杏付的医药费还了……这个月的生活费我也去拿来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