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李模阳参加局务会去了,尤奇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正百无聊赖地在纸上乱画。门口光线一暗,闪进来一个人影。尤奇一抬头,撞见了一张肤色黧黑,笑得沉稳的脸。脸上的一对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亮得刺人。
尤奇刚欲开口问他找准,这人伸出一双手将他的右手握住了:“你是尤奇?”
尤奇点头:“是呵!”
“我就知道你是!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和你妈也长得很像呵!”这人摇了摇尤奇的手,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下了。尤奇注意到他穿一件灰夹克,白衬衫,打一条鲜红的领带,裤线烫得笔直,刀锋一般似可用来切菜。
“请问您是?”
“哦,前几天我碰到你妈,说刚到过你这里呢!谭琴还好吧?”他掏出一盒白沙烟,弹出一支向尤奇一递,尤奇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
尤奇问:“您认识我妈?”
“岂止是认识?小时候还挺照顾我的,我嘴巴馋了,向她讨一毛钱买冰棒,她从没让我空手过。我上大学时,她还送过我笔记本呢!当然,多半看在我姐的面子上,她俩是好朋友。哦!我是你外婆家人,还带点拐弯抹角的亲,说起来,你还应当叫我表叔呢!”他谈锋很健,几乎令尤奇插不上嘴,一绺头发搭到眉骨上,他一扬头,潇洒地往后一甩。
尤奇起身给他倒了杯水:“请问贵姓?”
“你看你看,我光顾说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拈着递给尤奇。
尤奇定睛一瞧,上面印着:隆兴商贸公司经理金鑫。公司地址是在武汉。
尤奇问:“金经理,都做些什么生意呀?”
金鑫手一挥,颇有气魄地说:“除了毒不敢贩、军火不敢卖,什么生意都做,什么赚钱做什么!”
尤奇说:“效益还不错吧?”
金鑫肯定地点头:“还不错,我这是私人公司,船小好掉头,赚多赚少都是自己的,痛快!呃,你和谭琴过得还可以吧?”
尤奇说:“还可以,铁饭碗,虽然吃不好,可碗里也少不了。”
金鑫同情地点头:“是呀,如今光靠那几个工资,生活质量是好不到哪里去的。你们生活上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想想办法。”
尤奇忙说:“谢谢,暂时还没什么困难。”
金鑫想起了什么,眉头蹙了起来:“按说,你俩也是大学毕业生,应当是有前途的。可仔细一想,在机关里呆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钱只有那么多钱,官又只那么大官,还不如跟我出来经商呢!如今要搞市场经济了,有钱就腰板硬,还是那句老话,财大才能气粗,谁不晓得,金钱不是万能的,可是没有金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呀!你要愿意,到我公司来当个副经理,包你收入比在机关强十倍!”
尤奇笑笑:“我还没有这种打算。”
金鑫从头到脚地看看尤奇,深知底细地笑道:“看得出来,你身上还有知识分子的清高。这不奇怪,我也清高过。可我是先知先觉者,搭上了改革开放的头班车,抓住了机遇,现在还有末班车搭,你现在不搭,以后可不要后悔哟!”
尤奇微笑不语,看看墙上的钟,快12点了,就说:“中午了,我请你吃顿便饭吧!”
“不行!应当由我请,看在你妈小时候对我好的份上,我也应还这个情呀!走,我请客!”金鑫夹起皮包,热情地拉拉尤奇的手。
尤奇感到盛情难却,便给谭琴打了个电话,说中午陪个家乡来的客人,不回家吃了。然后,就随了金鑫走到街上。
他们进了一家小餐馆,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冰镇啤酒,边吃边聊。金鑫谈兴依然很浓,说的都是商场上的趣事和他在莲城的生意。尤奇想了解了解也好,说不定可作小说创作的素材,所以听得很仔细。
这顿饭只花了二十多元,但是吃得很舒服。饭后,金鑫又邀尤奇去他下榻的军分区招待所坐坐,尤奇就去了。进了405房一看,里面坐了好几个人。金鑫介绍这个是公安局的,那个是工商局的,都是生意上的朋友。尤奇和他们寒喧了几句,觉得没有更多的话说,就告辞了。
第二天尤奇就把金鑫忘掉了。
但是第三天,金鑫突然又来到尤奇办公室,搓着手,为难地说:“尤奇,只怕要请你帮个小忙了,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呢!”
尤奇毫无戒备,说:“什么事?只要我帮得上的。”
金鑫急速地眨着眼睛:“是这样,我到莲城来之后,由于信誉好,生意多,资金就有点周转不过来了!今天烟草局毛局长给我两箱烟,还差几千块钱,提不出来呢!你能不能暂借一下?我的烟就转出去,后天就可以还你钱了!”
尤奇皱起眉说:“可是……”
金鑫一笑:“要向谭琴汇报是不是?一看我就知道你是模范丈夫,有‘妻管严’。你就没留点私房钱么?我也不为难你,有多少借多少,这样你也不要过谭琴那一关了,省得有损你大丈夫的尊严。”
尤奇就说:“好吧,我这里有1500元钱,你先拿去解燃眉之急吧。”
尤奇从抽屉里拿出钱包,将钱抽出来递给金鑫。这是他刚从邮局取来的一部六万字的中篇小说的稿酬,也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稿费,还没来得及上缴谭琴。金鑫手指蘸点口水点了一遍,收起钱,然后伏在桌子上写借条。
尤奇说:“借条就免了吧。”
金鑫摇头:“那怎么行?口说无凭,不规范的经济活动我向来不搞。后天是8号吧?嗯,是个好日子,这样吧,后天上午我送钱来,我若有事没来,你就到招待所来找我。”
尤奇收起借条,点头道:“就这样吧。”
金鑫走了,尤奇没起一点疑心。8号上午,尤奇左等右等,不见金鑫来还钱,就找出他的名片,打了他的呼机,但一直没见他回机。尤奇这才感到有点不对头,不待下班,就骑上单车往军分区招待所赶。
到了405房,已经是人去房空。服务员说,姓金的先生昨天就退房走了。
尤奇一时都懵了。
出招待所时,尤奇气得两腿都发软。为写那部中篇小说,他差不多花了两个月的业余时间,不知死了多少脑细胞;而这1500元稿酬,相当于他半年的工资呵!原本打算交给谭琴1000元,扣下500给叶曼买点小礼物,如还有余就给他俩作活动经费的,这一来,全泡汤了!
尤奇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便急急地给哥哥写了信,要他问问母亲,有无金鑫这么一个人。
哥哥很快回了信。信里说是有金鑫这么一个人,但不姓金,叫罗德寿,金鑫是他后来的名字。信里说这个人从小好逸恶劳,上大学后还偷同学的钱,被开除了,回家后就继续坑蒙拐骗,而且专门骗亲戚、朋友和熟人,因为这样容易得手。被骗的人只好找他家里人算帐,家里人被络绎不绝的讨账人弄得苦不堪言,一气之下,大义灭亲,将他送到了公安局,后来判了三年刑。刑满释放后,他仍不思悔改,居无定所,到处作孽。哥哥说,钱到了他手里,那是讨不回来了的,他一般都吃喝嫖赌挥霍掉了。哥哥说唯一的办法是碰见他后,先掏空他的口袋,然后将他扭送派出所。
后来,后来的后来,尤奇果然碰见了金鑫,而且不止一次。但是尤奇不可能将他扭送派出所,因为金鑫已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物了。
一连数天尤奇心里都很堵,受骗上当的滋味很不好受,于是只好让自己回味一些甜美的滋味,那当然是亲吻叶曼的滋味。
这日尤奇回味了一阵,觉得过于虚幻,就想听一听叶曼真实的声音。可是李模阳科长因工作劳累,正伏在桌上打瞌睡,源源不断的狐臭与鼾声充塞了整个空间。打瞌睡也就罢了,他一只手还搭在电话机上,抓着话筒不放,以一种鲜明而典型的形象显示出他对权力的愿望。尤奇不忍也不敢打扰他这种欲望,只好从那浓烈的狐臭中突围出来,去寻求局办公室的电话机帮忙。
进了局办公室,办公室吴主任正在用电话,尤奇就在报架前翻报纸,等着。吴主任瞟尤奇一眼,声音就变得谨慎和压抑起来,但尤奇还是听见了钢材、价格、信息费等字眼。主任的谨慎其实多余,尤奇是个不管他人闲事的好同志,只要你与他无涉,别说你做生意,就是用电话密谋颠覆政府他也不会管你,你的级别摆在那儿。
吴主任总算打完了,神情肃穆地进了隔壁屋里,掩上了门。尤奇急切地抓起话筒,拨通了流芳宾馆总机,颤声叫道:“请找叶曼。”
电话里一个清脆的女声:“你哪里?”
尤奇说:“我找叶曼小姐!”
电话里还是固执地问:“你哪里嘛!”
尤奇有点恼火了:“你管我哪里干什么?我是市委、市政府、党中央、国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