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尤奇头昏脑胀,口焦舌干。到餐厅胡乱吃了早餐,回房间路过总台时,总台服务员把他叫住了:“尤先生,有您一个包裹。”
尤奇好生奇怪:有谁会给他寄包裹呢?
从服务员手中接过包裹一看,是一个牛皮纸小包,像是包的一本书,粘封得很严密,还用透明胶带缠了好几道。上面写着他的房间号码和姓名,却无寄发人姓名地址,也不见邮票邮戳,不是邮局送来的。
见他满脸疑惑,服务员说:“是昨天下午一个姓丁的小姐放在这里的。”
尤奇的左眼皮急遽地跳动了几下,道过谢,匆匆赶回房间,关上门,用小刀将那个纸包割开。他的心突突直跳。他用力地撕扯那坚韧的牛皮纸,纸的破裂声听上去惊心动魄。
展现在尤奇面前的,是一个黑色塑料壳日记本,式样很老旧。他敏感到,揣在手中的是一个秘密,所以,他屏住了气息,才慢慢将它打开。他惊奇地发现,里面全是抄的诗,其中许多句子都相当熟悉。仔细一读,竟然都是他上大学时发表在报刊上的诗作!有的诗下面,还附有抄写者的简短评注,多是一些赞誉之词。
这些诗,他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啊!
尤奇心头一颤,双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日记本里还夹着两只信封,尤奇拿起其中那只已经褪色的一看,信皮上“丁颖收”几个字使他目瞪口呆:分明是他的手笔!
这是怎么回事?
尤奇懵了,恍若梦中,急忙出信笺来读:
丁颖同学:一个随随便便交出自己的童贞的女孩不是个好女孩,你难道不想做个好女孩吗?
简简单单的几行字,也是他的手迹,信末还有他签的大名。
尤奇顿时四肢发软。在混乱的心境中,依稀的往事逐渐清晰起来:五年前,已经背叛诗歌投靠小说的他,被紫藤文学社请回莲城师范学院,与爱好文学的师弟师妹们开了个座谈会。散会时已是深夜,一个女生趁着拥挤和夜色将一张纸条塞进了他的口袋。那位他未曾谋面的女生在纸条上写道,她爱诗,也爱他,她愿意把一切,包括她宝贵的童贞都献给他。女生还留下了地址,约他周六晚去公园相会。他没有赴约,而是给她回了这封信……
原来,丁小颖就是那个丁颖!
尤奇急忙拿起另一封信,窸窸窣窣地展开:
尤奇: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去海口的班轮上,或者已经到达了海口。也许,你不会理解我的选择。此时此刻,我的心是既无奈,又坦然,我将在海口和别人一起开始我的新生活。
你大概已经知道,我就是那个丁颖了吧?虽然事过多年,我还是要向你致以深深的歉意。请原谅我的年少无知,不该以那样的方式试探你、捉弄你。你也许根本没有想到,那是一种捉弄,或者说是恶作剧吧?那样的话我应加倍的感到内疚。不过,我塞给你的纸条上,有一点是真实的:我真的爱你的诗,也真的爱你,虽然这种爱是朦胧而盲目的。读高三时,我就很迷你的诗了,
每次到图书室,都要四处寻找你的诗,然后把它抄下来。我为考进莲城师院与你同校而兴奋,却又因你刚好毕业离校而失落。你不认识我,当然也不知道一个不谙事世的少女如何为她崇拜的偶像而苦恼。说来好笑,这苦恼多半因同寝室的女生对你的议论而来。她们说,是才子必风流,风流是诗人的灵感来源。在你来学校参加座谈会的通告贴出来之后,她们的非议更频繁也更具体了。她们说你有了漂亮的新婚妻子,还有更美丽的情人,说某天看见你们在河边散步,浪漫得不得了。为了维护我的偶像,我和她们争吵起来。我说,一个能写出美丽诗句的人,肯定有一颗纯洁的心。她们说,纯洁不纯洁,你给他写张条子,一试就知道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来学校的那天,我在一种莫名的冲动下,写下了这张条子,并趁着散场时的混乱,把它塞进了你的衣袋……你的背影远去时,我后怕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周六晚上,我去了公园,悄悄地躲在约定地点不远的一丛小树后。我的心情复杂极了;既希望你不来,又希望你来;害怕见到你,又害怕见不到。结果,我得到了你纯洁的证明,你没来。你不但没有赴约,还给丁颖写了一封信。那封信虽然只有一句话,却使我感到无地自容!给你写条子时我把我名字中间的小字去掉了,但此时我真正地觉出自己的“小”来。我太不尊重人了,太浅薄甚至可以说太轻浮了,竟然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来。同时,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愈发高大起来,近乎于完美。我自然也愈发敬仰你,有时候真的想像条子上说的那样,把一切都交给你。只是,自那以后,我就不太敢走近你了。你让我感到惭愧。你给我的信我一直保留着,它一直在影响我为人处世的态度。
感谢命运,在我对生活不抱希望的时候,把你带到了我面前,使我得以完成当年不曾完成的爱!那天你把我当作叶曼呼唤时,我一眼就把你认了出来。我心中的惊喜像闪电一样划过。我心里很清楚,我是沾了叶曼的光,你把对叶曼的爱转移到了我身上,在某种程度上,你爱我,其实是在爱叶曼。但这爱仍是真挚的,动人的,我知足了。你带给我的幸福我永世难忘,它那么短暂,所以愈显珍贵。长久的幸福我无权享受,也不奢望。我会在遥远的他乡为你祝福:愿你的叶曼早日回到你的身边!恳求你:看完之后,把这一切都烧掉、忘掉。
丁小颖
尤奇窝在沙发里,很久没有动弹。思维呆滞,口里一片苦涩。信笺垂在他手里,像几片欲坠未坠的树叶,泛着白光。
后来他站直了僵硬的双腿,走到卫生间,划燃了一根火柴。
但他马上改变了主意,扔掉了那朵小小火苗,回到书桌前,将两封信重新夹进日记本,用一根塑料带绑好,塞进旅行袋的内袋里。
尤奇加快了写作速度,除了去餐厅吃饭,每天都闭门不出。他挣扎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从颓丧和挫败感里挣脱出来。他的心情像一件湿透的衣服,急需找个地方晾干,这个地方不可能是南珠。南珠于他已无任何意义,他急于离开它。
快近年底的时候,尤奇终于把本子写完了。尤奇给刘媚打了电话,要她过来看本子。摄制组人员还没凑齐,刘媚只好先飞过来了。
读完本子,刘媚也提不出什么意见来,说:“这样吧,本子我先带回去,打印出来后再请专家看看,要修改的话我再找你。你呢,就先回莲城去吧。”
尤奇想也没想就说:“我不回去。”
刘媚惊讶地说:“尤奇,你和谭琴怎么回事?你到哪里了,也不告诉她;出来几个月了吧,也不想回去团聚团聚?”
“有什么奇怪的,还不是想步你的后尘。”尤奇说。
“真的?”刘媚一愣,继而眉开眼笑,“那好呀,欢迎加入单身俱乐部!”
“不过,还没办手续呢。所以想出来闯闯,看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尤奇注意地看着刘媚的眼神。
“我说过了,电视片做完了,你的工作就好找多了。其实在深圳找工作呢,说不难也难,特别像你这样的文人,很难有适合的岗位。只能慢慢来,我会帮你留意的。我看,你还是先回莲城休息几天再说吧。”刘媚说。
尤奇看出她不愿意他随她去深圳,马上说:“这样吧,我何去何从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到何处落草,届时会告诉你。需要我来摄制组,你再通知就是。只是,我在外面闯荡,需要花钱,是不是请你把说好的稿酬付了?”
他开口要钱了,而且没有脸红,这也算一种进步吧?
刘媚的脸倒是红了一下,明显的不太乐意,缄默片刻,还是将钱包掏了出来:“这个费那个费,60万还真的不经用呢……你的稿酬不会少你的……这是3000块,另外5000块开拍之后给。”
尤奇说声行,也不跟她客气,接过钱仔细点了一遍,然后给她打了张收条。
为庆贺电视脚本杀青,刘媚把陈国强副书记、冯总等人邀到迎宾馆吃了一顿饭。有官员在场,刘媚总是很兴奋的,眉飞色舞说个不停。说在她的力邀之下,赵忠祥已答应给《北部湾大潮》做解说,著名作曲家徐沛东也应允写一支主题歌,歌词嘛由她刘媚亲自撰写,演唱者则是大牌歌星毛阿敏。
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尤奇只是不言语,静静地微笑,看着人家怎么赞叹,怎么奉承,怎么餐那些美酒美色。他已经拿到了一部分他应得的报酬,这让他心里踏实了。
夜里,尤奇像长征中的红军指挥员一样苦苦思索着突围的方向。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拨通了谭琴的电话:
“谭琴,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
“别客气,我还是你名义上的老婆,有话直说。”谭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