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天高云淡。尤奇感到百无聊赖,就租了一辆自行车,骑了十五公里,来到位于半岛东南边缘的银滩。
银滩号称天下第一滩,有二十多公里长,像一条玉带镶嵌在碧蓝的北部湾畔。沙子像是由石英石研磨而成,细软洁白。刘媚回深圳前,尤奇跟着她还有冯总来过一次,但时间很短,只是在浅水里戏了戏水,就依依不舍地走了,是真正的浅尝辄止,很不过瘾。
尤奇寄存了自行车,租了个救生圈,换上游泳裤,踩着松软的白沙,缓缓向大海走去。
由于退潮,沙滩显得比上次宽阔了许多,一些小海蟹慌慌张张地逃窜,钻进一个个小指头大的洞眼里。碧绿的海水推动着一道道白色波浪,节奏舒缓地扑到沙滩上来,哗哗作响。
放眼望去,大海浩淼无边,同天空一样广宽。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海平线划出一条圆弧,将湛蓝的天空和碧绿的大海缝合在一起。
尤奇站在浅水里,久久地沉浸在一种深邃辽远的意境中。
柔和的海风阵阵吹来,犹如大海深沉的呼吸。海面上看不到一片帆,空阔得很,好像在等待着包容世间所有的事物。
尤奇感受到了海纳百川的气势,也觉出了人的渺小。他慢慢地投向大海的怀抱。季节已是初冬,在家乡莲城,已是寒风凛冽了吧,可北部湾的海水,还是如此温暖。他抱着救生圈,四肢不动地浮在水面上。大海轻轻地摇晃着他,给他一种悠然自得的惬意。不知不觉地,他就漂远了。回头望去,人影点点的银滩晃动不止,海岸上的建筑就像一些漂亮的积木,似乎即刻会坍塌。
尤奇的脚往下一探,居然没有触到海底。他漂到深水区了。他是会游泳的,却也禁不住恐慌起来。他感到自己脱离了大地,浮在了空中,而不是在水面上,一种强烈的悬浮感攫住了他的身心。他急忙挥开右臂,向岸边划去。
情急之中,尤奇呛了一口水,好苦!
总算,他的脚又触到了沙滩。他的心平静下来。他费劲地站起,海水哗哗地沿着他健壮的身体淌下去。一只透明的海蜇擦着他的腿游过。在海水与阳光的共同作用下,他的皮肤开始发红发黑了。
尤奇踉踉跄跄地走上滩头,租了一顶遮阳伞,慵懒地躺到地上,慢慢地用沙子将自己掩埋起来。他的腿不见了,他的胯不见了,接着,他的腹部也被沙埋住了。要是把人的心思也埋掉,那就无忧无虑了,他想。他继续工作着,直到沙埋到了颈部,双手不好动作了才罢手。
沙滩上活跃着成双结对的俊男靓女,不时有快活的嬉笑传来。
尤奇微微闭上眼睛,感到人间的欢乐距他是如此的遥远……
他不知不觉睡了一觉,醒过来一看,太阳有点偏西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起来。他退还了遮阳伞和救生圈,到简易浴室冲了凉,换上衣服,然后买了两个面包充了饥,就转到了附近的海产品市场。
这儿是旅游者的必到之处,各种海产品和工艺品淋琅满目。尤奇穿过嗡嗡嘤嘤的讨价还价声,来到一个堆满各类贝壳的摊位前。硕大的海螺,精致的虎纹贝,奇异的珊瑚树,令他爱不释手。他走走看看,看看走走,快将整个市场转遍时,一个小女孩冲到他跟前,仰着一张黑黝黝的脸,向他兜售珍珠项链。才十块钱一条,好便宜呵。他接过一条项链仔细端详,颗粒不均匀,光泽度不高,圆得也不规则,可这是真正的海水珠。珠贝的痛苦就只值这几个钱吗?
他想买两条,手伸进口袋掏钱包,却没有掏出来──他忽然想到,买了送给谁呢?他没有人可送啊!
尤奇怏怏地出了市场,去取寄存的自行车。转过一个丁字路口,眼角余光一扫,竟然又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站着没有动,怔怔地目送那个身影一弯腰,钻进了一辆白色轿车里。眨眼之间,白色轿车绝尘而去……
尤奇相信,这又是他的幻觉。他骑着自行车往城里赶,只觉四肢无力,心中疲惫,他的精力仿佛已经耗费殆尽。
夜里,尤奇刚洗完澡,意外地接到了谭琴的电话:
“尤奇,是你吗?”
“是我,”尤奇十分诧异,“你怎么知道号码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从刘媚那儿问来的,”谭琴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我们的事,你没跟她说什么吧?”尤奇说。
“有什么可说的?我们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嘛。”谭琴说,“你怎么样,还好吧?”
“我还好。每天采采访,观观光,吃饭四菜一汤,餐餐有海鲜,旁边还有小姐服侍,过的是贵族生活。”尤奇说。
“那好呀,现在你可充分享受单身生活的自由了。我听说南珠那地方挺不错的,是不是想在那儿找个工作安顿下来?”谭琴问。
“我还没那么想,先把电视片的事做完再说吧。据我看,南珠还是太小、太偏僻了,又没什么大企业,尽是一些房地产公司,短期内难有大的发展,恐怕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如果还是进党政机关,又有什么意思。再说据我了解,这地方不光排外情绪很厉害,外地人难以立足,连本地人才都留不住,文化系统好几个搞创作的都走了。”尤奇说。
“既然这样,你还是把目标锁定在深圳珠海吧。跟刘媚提过没有?”
“提过。她有个男朋友是深圳一家大公司的老总,她若肯帮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尤奇说。
“那我再给她说说?”
“不用不用,”尤奇连忙道,“说多了不好,她要无心,再多说也无用。”
“你呀,还是那么不愿求人,自尊心经不得一碰!”谭琴顿了顿说,“哎,你写电视片的报酬和刘媚说定没有?”
“没有,她说不会亏待我的。”尤奇说。
“预付稿酬没有?”
“也没有。”
“那怎么行!”谭琴说,“经济上的事,马虎不得,特别和刘媚这种人打交道,你得精明一点!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最好先签个合同。至少,也要在动笔前拿到一笔预付款。你不要太书呆子气,这是你的权利!”
“好,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考虑的。”尤奇说。
“哦,我调回市府办了,任秘书科长,也是暂时过渡一下吧。”谭琴尽管轻描淡写,口吻里还是透出一股得意劲。
“祝贺你又进步了!”尤奇道。
“我晓得你又要嗤之以鼻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进一步总比退一步好吧?对了,告诉你吧,市政府在南珠有个办事处,还有个莲珠贸易公司,两块牌子一套人马,负责人叫王志,我见过,人还讲义气。你没事去串串门,有什么困难,也好有个照应。你记下地址和电话号码吧。”谭琴说。
尤奇就找来纸笔,把地址和电话记下了,客气地说:“谢谢你了谭琴,我的事还让你如此操心。”
“谁让你是我前夫呢?名义上,你还是现任呢,所以和熟人打交道时,还得请你委屈一点。”谭琴语气酸酸的。
“放心吧,我不会露出马脚的。”尤奇说。
其实,谭琴所提醒的事,尤奇心里是有考虑的。几次欲向刘媚提出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太抹不开面子了。同时,也不习惯在同学之间这么赤裸裸地讨价还价。
所以,尤奇心里一直是不踏实的。采访已经结束,构思也差不多成熟,完全可以动手写脚本了,可要是刘媚没要到那60万,那不就白忙一场吗?于是,他只好将写本子的事延宕下来。
这一延宕,尤奇就无所事事了,每天看看书,逛逛那条世纪初建造起来的具有法国风格的老街,晚上则守着那台14寸彩电看一部美国电视连续剧,日子过得十分乏味。
这日乏味的尤奇一逛逛到了南珠市图书馆。这是一幢旧式的三层楼房,墙面斑驳,长着青苔,木楼梯踩上去喀吱作响。一间阅览室,一个借书部,其规模还不及一个县级图书馆大。仅此一点,南珠就在尤奇心目中褪色不少,令他没有了在此生活的兴趣。阅览室里大约有二三十份报纸,十几种杂志,阅览的人屈指可数,倒也十分安静。报纸都是三天以前的,看上去是满目旧闻。尤奇在里头随意翻阅了一会,只觉兴味索然,便叹一口气,退了出来。
站在街头,望着人来车往的景象,尤奇一时不知何去何从,茫然得很。偶然瞟一眼路牌,发现是在珊瑚路,就想起了谭琴给他的那个地址。
莲珠公司不就在这条路上吗?何不去串串门?
他的两腿就跟着他的念头往前移动了。
很快,他就到了莲珠公司的门前。门脸不大,却装修得十分豪华。推开落地玻璃门进去,立刻就听到里面的人讲一口莲城普通话。他正欲向人打听王志,蓦地如遭了电击般浑身一抖,愣怔住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左侧过道里袅袅娉娉地过来,并且瞧了他一眼,目光闪亮。
这不是他幻觉中见过多次的叶曼吗?!
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