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奇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了一个别人。
他只知道,打麻将多少有点玩物丧志不求上进的味道,这恰恰是别人都能接受的。麻将能和同事联络感情,能润滑与上司的关系,大家都过得去,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机关文化活动。而且麻将搓得勤快日子过得随意特别是与上司搓麻将输得也很随意的人,往往在局里八面玲珑,在各种复杂关系中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或许会冷不丁成为被提拔的黑马。尤奇在机关里盲目地摸索了六年,总算觉悟到了麻将的精妙,倘若举一反三,肯定将有更多收获──可问题是,他并不期望那些收获。
而在目前,麻将最大的好处是,这种四个人围成一桌玩的游戏,使他从窘迫的夫妻关系中逃出来。谭琴在公司里很忙,这很好,但再忙也有回家的时候,如尤奇不想面对她,或者对她发出的家务指令作出某种程度的抵抗,就不能不求助于麻将了。即使没有麻将之约,他也会煞有介事地指出有几个机关同志在等候他,虽然最终家务他还是要完成。总之他要用坚毅的神情和果决的语气向她表明,麻将的重要不下于她要做的任何一件事。
有了麻将,他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对抗妻子。间或地,他要和同事搓个通霄,白天照样精神很好。有时中午也手痒,便牺牲了午睡去办公室摸上几把。各方面都要求严格的机关却对此出奇的宽容,没有任何说道。倒是谭琴看不过眼了,一天中午把电话打到尤奇身边。尤奇一边打出一张白板一边极不耐烦地说:“有话快说,我正忙着呢!”
谭琴说:“尤奇,你堕落了。”
尤奇说:“比写文章更堕落吗?”
谭琴说:“当然。”
尤奇说:“谁堕落现在还很难说。”
谭琴说:“你什么意思?”
尤奇说:“意思是说打麻将并不直接触及异性,绝对不会比跳舞更堕落。况且,你不也常在公司里搓麻将,有一次不还赢了两百多块吗?”
谭琴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
尤奇说:“我当然知道,牌桌上信息非常灵通,你要小心呢!”
谭琴厉声道:“我要小心什么?我那是工作需要!”气哼哼地挂了电话。
牌桌上的几位就向尤奇翘起了大拇指,说尤奇终于捍卫了男性尊严,可以经组织批准取去“妻管严”的帽子了。
这是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尤奇和谭琴之间最长的一次对话,他们似乎已经很难找到什么别的话题。至于谭琴如何调去公司,如何遂了提级的夙愿,她不讲,尤奇是绝对不打听的,永远也不。他已经被她蔑视了一回,这就够他受的了。对于夫妻生活,尤奇也没有了奢望,三分钟冲动之后是长时间难以言说的沮丧,没意思透了。她那施舍的态度消蚀了他的激情,他感到他的功能开始衰退了,他再也不愿意在她那难有回应的躯体上做那种无奈的体操运动。有时他厌恶地想:那是什么做爱?简直是奸尸!
可是,麻将吃掉了他的业余时间,却不能给他精神的充实与心灵的宁静。摸的牌再好,胸中也空空落落的。他经常恍恍惚惚地打错牌。他依稀地想,麻将可能永远不是他的境界,而仅仅是他的一种态度──对待妻子以及妻子身后那一大片对他持漠视鄙视甚至敌视眼光的事物的态度。他就像一个孤胆侠客陷入包围之中,总得顺手抄起一件棍子之类的东西来挥舞抵挡一阵吧?
麻将不过是一根这样的棍子而已。
这天傍晚尤奇正要出门奔赴牌场,娄卫东来了,还提了一篓水果。尤奇只好变换了态度,笑着将娄卫东迎进门。
尤奇说:“怎么称呼呵?娄总还是娄副主任?”
娄卫东笑道:“尤奇你这就见外了,老同学嘛,还是叫卫东来得亲切。”
尤奇说:“这不符合官场规则吧?难道谭琴在公司里也叫你卫东?”
娄卫东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嘛,她叫我娄总,也是叫给别人听的。在单位里,还是要保持点权威,不然就没人听你的。”
尤奇点头不止:“那是那是,有权就要有点威,无威就显示不出权,”手在娄卫东膝上拍拍,“卫东呵,你可是越来越潇洒了!”
娄卫东笑道“我也是想换一种活法……哦,调谭琴去公司,由于太忙,也没来得及征求你的意见。公司刚刚创建,忙得晕头转向,早想来和你聊聊,总脱不开身,一直拖到今天,抱歉得很啦!”
尤奇挥挥手:“没什么没什么,谭琴的事是好事,用不着跟我说。其实,她很感谢你呢,没你她哪修得成正果?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请你吃顿饭?”
娄卫东拍拍隆起的腹部:“算了,我什么宴席没吃过?现在看见宴席我就害怕了,什么山珍海味吃下去都没感觉。你省下那几个钱吧,老同学聊聊天比什么都好!”
尤奇就拍拍脑袋:“就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娄卫东和他东拉西扯了一会,想想说:“尤奇呵,我们公司正是创业时期,各方面应酬很多。谭琴的工作很忙,有时顾得了大家,就顾不了小家了。还请你多理解、多担待呵!等公司有了效益,‘军功章’有她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呵!”
尤奇大度地笑道:“没什么,我支持你们的工作,反正我也习惯了。再说谭琴有先见之明,我们没小孩,洒脱得很。谭琴虽然忙点,可她忙得舒畅,忙得开心。”他转向坐在一旁的妻子,“谭琴你说是不是呵?”
谭琴定定地望着他:“是的,我忙得非常开心!”
娄卫东点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
娄卫东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四下看看说:“嗯,你们的住房确实太窄了,又不成套,没有卫生间,太不方便了。谭琴已是科级干部,应当换套新的,前天我跟行政科说了一下,让他们尽快解决。再说很快要搞住房改革了,不抓一套福利房在手里,房改时会很吃亏的。”
“娄总,”谭琴一声唤,令尤奇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听谭琴叫娄卫东娄总,感觉怪怪的。谭琴从精致的坤包中掏出一串金光闪闪的钥匙来:“行政科已给了一套新房,昨天把钥匙给我了。”
尤奇闻言猛吃了一惊。昨天!昨天她就得到钥匙了,可是她不给他说,她不屑于。她再一次蔑视了她,她在扇了他左脸一耳光后又扇了他右脸一耳光。尤奇感到血冲上了头顶。
娄卫东说:“那太好了,要不要装修一下再搬?”
谭琴眼睛看看尤奇:“不用装修了,反正房子也不是太好,粉刷一下就行。这一向太忙,我们打算过一阵子再搬。”
尤奇把目光挪开,他不吃谭琴这一套。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容器,愤懑的情绪水一样在里面上涨,即刻要将他涨满、淹没了。
这时娄卫东包里的大哥大叫了起来,他拿出那块黑砖头,扯出天线说了一通,然后向尤奇告辞,说实在是太忙了。
俩口子便起身送客。
娄卫东走到门外,回头说:“谭琴你今晚就在家歇息,要不尤奇有意见了呢!”
尤奇马上大声说:“我没意见没意见,我反正要出去打麻将呢!”
说完他就长吁了一口气,他总算逮住机会小小地回敬了她一下。他很感谢麻将。
娄卫东走后尤奇也穿戴整齐地出了门,但他并没有去打麻将。他觉得,他只能浅尝辄止。对他来说,麻将的阶段性作用已经挥得淋漓尽致,该和它疏离了。他做不了别人,他只能是他自己。
他在宿舍区小花园的葡萄架下坐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家。
尤奇刚刚离开麻将,也就是说不再接受牌友的约邀之后,就和李模阳科长闹了点小冲突。这天上班时,李模阳指着办公桌上的灰尘说:
“机关要有个机关样,外面的人见了会怎么说?机关作风不过硬嘛!”
科长的桌子过去都是他抹的,但近来他就不那么主动了,慢慢地就只抹自己那张桌子了,或者干脆连自己的也懒得抹了。因为他觉出这里面有个自尊的问题,不在于是否出那点小力。
尤奇就装糊涂:“科长所言极是,桌上有灰说明思想上有灰,我钦佩您的自我批评精神。”
李模阳弓起指头磕得桌面砰砰响:“尤奇,这灰尘怕是落在你思想上吧?我看你最近思想境界滑坡得厉害呢,这点小事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
尤奇说:“那是您的桌子,我可不是来给你扫地抹桌的。”
李模阳自得地一笑,不温不火地说:“你想想看,你不是扫地抹桌的又是干什么的呢?”
尤奇认真一想,可不,六年来他一直在扫地抹桌,当然也按照自认什么都高出他一等却又文理不通的科长的指示撰写和修改各种文字材料,那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扫地抹桌么?
他觉得李模阳往他的自尊心上吐了一口绿痰,却又没有办法把它擦掉。他对自己的职业简直感到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