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奇当然用不着撒尿,别人的脸就是他的镜子。那些脸每天都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那些脸跟谭琴的脸一样能清晰地照出他的样子,只是不像谭琴的脸那样毫不掩饰。每当人们恭维他是作家时,他都能读出那笑脸后面的潜台词:这小子是个书呆子,就会扒拉几个字。
机关就是机关,以级别论英雄,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本来,混迹机关多年,他是能够理解谭琴,对她的所作所为抱宽容态度的。毋论她谭琴,别的人不也是这样的吗?存在决定意识,马列经典理论早就说明了这个道理。但一面对她那日益冷漠板结的脸,他就油然生厌,无法宽容起来。
他对妻子确实比对别人苛刻,他不知道为什么。
晚饭后,尤奇看着谭琴颀长的身影飘出门去,就坐在沙发上琢磨这件事。待天黑了,谭琴回来的时候,他觉得琢磨透了:原来谭琴的脸就是机关的脸,谭琴的态度就是机关的态度,这张脸漠视他,蔑视他,把他当作一个异己分子,他怎能不抱敌对情绪呢?何况这种敌对情绪出自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
尤奇心里豁然,脸上就对妻子舒展开一丝笑来。
谭琴却不领情:“我晓得你高兴了的。”
尤奇说:“什么意思?”
谭琴的脸幽幽的白着:“雷局长说他的提议没通过,我提干的事搁下来了。这回遂了你的心意吧?”
尤奇哑然。
其实,尤奇并不反对她当官,妻贵夫也荣,他只是反感她求官的方式,鄙视她把官位看得高于一切的生活态度。空气凝滞而闷热,而他感到妻子的语调透着一股寒意。尤奇叹一口气,说:“谭琴,你怎么这样说话?家里的气氛已经够压抑的了,何必再弄得那么紧张?”
谭琴不理睬他,日光灯下,她的神情凄凉。
尤奇想想说:“奇怪了,雷局长既然提议了,怎么会通不过呢?谁不晓得民主集中是大家来民主,主要负责人集中,一把手说了算?只怕根本就没有提你吧?”
谭琴闷声回应一句:“我知道。”
尤奇又想想说:“恐怕是你攻关力度不够。”
谭琴说:“你怎知道是力度不够?”
尤奇说:“没吃过肉还见过猪走路呵,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是不行的。别人早抱在你前头去了。要不,就是你哪句话没说好、哪件事没做好,一不小心踩了他的尾巴。”
谭琴顿一顿说:“这是天意。”
尤奇讶然:“真是这样呵?”
谭琴欲言又止,咬咬牙,还是忍不住把事情说了。原来这一向有提拔的动向,局里人工作都很积极,不仅串门的人没了,而且都要工作到下班时间过了才回家。谭琴当然更是要好好表现,于是有一天中午12点半了,还想去打印室亲自打印一份文件。因她手头的材料多,为备急时之需,她是配了打印室的钥匙的。谁知,她一捅开门,就看见雷局长坐在椅子上,把打字员黄美丽抱在怀里。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竟僵在门口了。
“原来是这样!”尤奇急切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急中生智,连忙跑过去叫道,呀,黄美丽是中暑晕倒了吧?打字室空气太不好了!我还掏出身上的清凉油,搽了一些在她脑门上。”
“妙,太妙了,真机智,太机智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应对方法了,”尤奇击掌叫绝,眼睛亮得好似他写小说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细节,“如此巧妙地替局长解了围,他该感激涕零呵!”
“感激?事后,一见我他的脸就板得像铁一样,你叫他,他也只用鼻子应付你了。”
尤奇沉沉地点点头:“是呵,你坏了他的美事,损了他的面子,看见了他官架子后面的丑陋,心里怎么都不会舒服的……老婆,这事麻烦了,只要他不调走,只怕你永无出头之日呐!”
谭琴不吱声,瘪了瘪嘴,竟流露出一些哭丧的模样来。她摇摇晃晃地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来织。那毛衣从去年冬天就开始织了的,离完工却还相当遥远。她的手在颤抖,针老是戳不准。
尤奇动了恻隐之心,坐拢去,搂住她的肩:“琴,你看淡一些,不就是一个破副科级吗,有什么了不起?不提干就不过日子了?你没见楼上肖阿姨,从妇联退休时,科长都不是的,照样乐乐呵呵,门球打得棒极了。而即使你是市委书记,退休了还不是和她一样要上市场买菜?流行歌唱得好,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呵。有权有势,也不一定生活就幸福。”
谭琴沉默无语,把毛衣放下了。
尤奇在她脖子上吻了吻,见她没有拒绝的表示,便把她抱了起来。
谭琴很结实,也很有重量。尤奇挺着腰,踉跄着走进卧室,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摁亮床头灯。
谭琴无言地蜷缩着,微弱灯光里那张晦暗的面孔似有无限的忧怨。
尤奇心头热潮涌起,捧住她的脸,轻声说:“谭琴,我真不希望你烦恼,你看你都把自己弄苍老了!后退一步天地宽,即使失去一切,我们也还有个家呀!以后你生个漂亮的小宝宝,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谭琴瞥他一眼,眸光闪闪,似有所动,侧转身子,缓缓地伸展开四肢。尤奇便帮她解开裙扣,稍稍搬动一下她的身体,将裙子小心翼翼地褪下来。
她忽然说:“你不是嫌我下贱吗?”
尤奇的手就僵住了。
尤奇缄默了很久,才长叹一声说:“你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打击我!”
谭琴的目光鞭子一般狠狠地甩过来:“我是向你学的,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尤奇说:“我向你道歉行吗?我收回我说的话,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
谭琴哼一声,偏过头去。
尤奇言辞恳切地:“谭琴,难道你就不需要爱吗?难道我在你眼里真的一钱不值,激不起你一丝半点的激情来了吗?”
谭琴凝然不动,一声不吭。
“还记得紫藤园里那些时光吗?那时你多么纯真,多么质朴,你的身影多么动人……是你让我尝到了爱情的真滋味,认识了幸福是什么模样……我们就不能回到从前吗?”
尤奇捧起她的脸转过来,只见她眼里有薄薄的泪光,便不顾一切地俯下身去,嘬起嘴唇啜吻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鼻子和她的面颊。这些地方,他都有一些生疏感了。她开始还左右摇摆着头,躲避着他的热情,慢慢的也就听之任之了。后来,在尤奇顽强的攻击下,她那对他关闭了很久的双唇终于开启。他们久违了的舌头互相轻轻碰触致以无言的问候,然后就搅和在一起。尤奇感到自己是一头带伤的野兽,嘴里发出含混莫名的呜咽,他从自己垂死挣扎般的状态中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壮。他搂紧她,两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她的身体开始颤粟了,她的腰肢也难以抑制地扭动起来。这是很久以来他没有取得过的胜利,他的内心为这胜利呼号呐喊。他的男性的自尊和骄傲得到了证明,他抬起身来,变作一个骠悍的骑士,扬鞭催马,向着一个辉煌的目的地狂奔。他气喘吁吁,冲锋不止,而她也不停地呻吟着,汗淋淋的脸左右摆动,仿佛欲死不能。
终于,他们都从欲望的巅峰滑到了谷底。尤奇仰躺着,只觉全身骨节松懈,便疲惫地摊开四肢。汗珠从胸口滚下来,篾席上湿漉漉的。燠热的空气里流动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谭琴光着身子起床去,少顷,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她不怕麻烦,每次都要冲洗自己。她有一个专门冲洗的东西,一个橡皮球,两端有皮管,能够插入很深的地方。她一这样他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仿佛被冲洗掉的是他的感情。她说这是避孕的补救措施,但他知道主要是讲卫生,也就是说嫌他身体里的东西脏。他的激情他的爱欲乃至他的尊严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一冲了事。今天这种感觉分外强烈,随着妻子捏动那个皮球,他感到那药水直接冲到他脸上,他被自己的妻子羞辱了。
谭琴回到卧室,带来了一身的人工香味。尤奇眼神茫然地望着她。她拿了条湿毛巾,擦干净她睡的那块地盘,然后坐在床沿上,觑着他说:“尤奇,你口口声声别人下贱,我希望你不要做下贱事。”
没有比在这种时候以这种口气说这种话更滑稽的了。尤奇说:“难道你认为丈夫与妻子做爱是一件下贱的事吗?”
谭琴说:“你不要偷换概念,我并不是无的放矢。”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耐不住寂寞搞什么第三者婚外恋。”
尤奇一激愣,想了想说:“你为何要让我感到寂寞呢?我不能保证今后感情上不出一点差错,这不现实。但只要你以后对我好,我想我是能够约束自己,不发生这类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