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吊了顶,水晶吊灯像一朵巨大的花悬在那里,酒柜里摆着各种洋酒,木地板光可鉴人,大彩电里正播美国电视剧《豪门恩怨》,声音开得很小。尤奇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心里直嘀咕,他妈有处级气派。
谭琴和雷局长寒喧的时候,尤奇在一边悄悄地观察。尤奇发现局长和局长之间虽相貌各异,作派却十分相同,也就是说,在下属面前,他们都要端着一副官架子,那官架子的形式和内涵又都毫无二致,就仿佛是某个工厂成批制造出来的。尤奇杞人忧天地想,成天这样,他们累不累呢?
这时雷局长忽然把话扯到尤奇头上了:
“小尤,机关里都晓得你是笔杆子,知名人物呵!最近在写些什么呢?”
尤奇说:“我是写着玩,瞎写,想到什么写什么,丰富业余生活。”
谭琴插话说:“他呀,书呆子,就这么一点点长处,上次发了一篇反映改革的小说,据说省委宣传部鲁部长评价很高,说有资格在省里获奖,尤奇,是不是?”
尤奇脸蓦地红了,愠怒地瞥了谭琴一眼。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鲁部长确实看过他的小说,在省作协的一次会议上,也确实说过他的小说还不错的话,但那小说与改革毫不搭界,被谭琴拿来如此渲染,令他十分难堪。她那显而易见的用心更让他鄙视,他没好气地摆手:“没有的事,谣传,谣传!”
雷局长笑道:“小尤如此谦虚,难得!”
谭琴说:“他呀,写那些东西,虽然没多大用处,可也算有点成绩,还有人提起,不像我把自己给耽误了……!”
雷局长说:“哎,小谭,不要小看自己嘛。你是我们局里的业务骨干哟!我一向对你很看重的,你的能力和成绩,都在很多同志之上,组织上心里还是有杆秤的!”
谭琴说:“局长,有您这句话,我工作上再苦再累再吃亏,我也认了,士为知己者死嘛!可是,别人只怕不这么看呢,我进机关七年了,还原封未动,小蔡进来还不到三年,就提了副科长,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工作不好,或者犯了什么错误呢!”
雷局长说:“你的苦恼我清楚,我也能够理解,可提干是个很复杂、很敏感的事,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关系。再说,职数又有限,僧多粥少哇!机关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也有六年了,我也很苦恼呢!”
谭琴拿出一条手帕在手里缠着:“我时常心里苦闷,就想不清楚自己哪方面不如人?因为怕影响工作,我至今不敢要孩子!当然我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上来,给您脸上抹黑;我是想我如果提了,更能发挥我的能力。党培养教育这么多年,不多做点工作,也问心有愧呀!我眨眼就是而立之年了,可还没立起来,连我妈都说我怎么还没有进步呵?再不提,我年纪大了,更没有竞争力,恐怕再也没希望了,我就完了……”
谭琴说着说着到了伤心处,竟呜呜地哭了起来,用手帕捂住面孔,肩头一耸一耸。尤奇大吃一惊,急忙推了她一把。她嗡声嗡气地说:“你别管我!”哭得更起劲了,全身一抽一抽的。
尤奇心怦怦直跳,感到脸上有蚂蚁在爬,恨不得给她一耳光。她怎么能这样呢?心中的恼怒和耻辱感一寸一寸往上涨,他再也坐不下去了,立起身道:“你们谈吧。”就出了雷局长家。
尤奇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在眩目的阳光里乱走了一通,踅到宿舍区中央的小花园,忿忿地把自己搁在葡萄架下的水磨石板凳上。
他背靠一根水泥柱,仰起头。忽然,没来由的忧伤像头顶那无边无际的浅蓝色天空一样覆盖了他。扭曲纠结爬满棚架的葡萄藤令他回忆起大学里的紫藤园……在紫藤园里散步、读书的莘莘学子,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呵。园中小径旁有个宣传橱窗,是紫藤文学社的阵地。每过半月,作为文学社社长的尤奇就要把那些自办的油印社刊往橱窗里张贴。出于青春的激情和创作的兴奋,他总是边工作边吟诵着自己的诗文,让略带稚气却热情四溢的语言在树荫深处回荡不已。那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光呵!
那一年秋天特别的清爽宁静,尤奇身边出现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她不声不响地帮他递图钉,晶莹的目光不时扫过他的脸。她不是尤奇班上的,但尤奇知道她。她脸上的天真和单纯太引人注目了。那时尤奇过于迷恋缪斯女神,对于优秀的女生并未予以更多注意。他是真正的心不旁鹜呵。但是,这位女生一连数次的悄然出现,还是令他感到日子有些异样。这日傍晚,出完刊,女生消失了。尤奇还站在橱窗前自我欣赏。忽然,橱窗后面的紫藤架下传来嘤嘤的啜泣声,打断了他的雅兴。作为莲城师范学院一个有名的才子,不能对这样的哭泣不闻不问。他绕过橱窗,惊讶地觑见刚才那位当他下手的漂亮女生躲在藤影里,颤动着她婀娜的身子。
他随即被一种古典的凄婉美打动了,缓缓过去,轻声唤道:“这位同学,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那女生慌张地看他一眼,埋下头不吱声,泪珠却从她脸上无声地滚落下来。尤奇柔肠百转,安慰她说:“有什么难处,只要说出来,总可以解决的。”女生擦了泪,却出乎他意料地说:“我想加入紫藤文学社,行吗?”尤奇说,“行呵,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可是,你难道为这点小事,就这么不珍惜自己的眼泪吗?”女生难为情地红了脸,垂下眼帘,摇摇头说:“不,我哭……是因为我没救了。”他说:“什么事让你没救了?”女生抬起头,红红的眼眸哀哀地瞥他一眼,望着别处说:“因为……因为我太喜欢你的文章,也太喜欢你了!”尤奇像被一粒子弹击中,立即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就像一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他先是探索着抓住她一只手,然后不声不响地将她搂进怀里,她滚烫湿润的脸蛋在他的胸脯上留下了经久难忘的感觉。
他的梦一般的初恋就这样诗意地开始了,并且一帆风顺地走向了使许多同学羡慕不已的婚姻。因为有了一位城里的女朋友,毕业时他就免去了分配到乡中学当教书匠的命运,而留在了城里;在市一中教书不到一年,又进了局机关,成了一名小公务员。
那位女生就是过去的谭琴。那是尤奇第一次看见她哭,在那个黄昏里她的泪珠像真正的珍珠晶莹闪烁,令他永世难忘。而多年后她的泪水再一次流出时,却玷污了自己的形象。尤奇想着多年前谭琴的那句话,那句说她没救了的话,觉得简直是一语成谶。
尤奇坐了很久,又坐了很久,看看太阳当了顶,记忆中的黄昏又已悄然隐去,才疲惫地踱回家。
他把洗衣机搬到走廊上,接上水管,洗完一桶衣服,谭琴回来了。
尤奇瞟瞟她的脸,见她面容平静,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由几分诧异。不想理她,可又忍不住说:“打动局长没有?”
谭琴说:“他说明天就在局党组会上提出来,然后整理有关材料往组织部门报。”
尤奇倒吃了一惊:“他被你的泪弹击倒了?怎不见你兴高采烈?”
谭琴说:“这是我应该得的,有什么值得兴高采烈?”
尤奇点头:“嗯,你操练出来了,领导的风采就是不动声色。看来我也只有靠声泪俱下去感动上帝了。”
谭琴白了脸:“尤奇,你为何对自已老婆这么刻薄?难道我愿意这样吗?”
尤奇想了想说:“正因为你是我老婆,我才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咧,若不是我老婆,关我屁事!谭琴,说真心话,我真不愿意你这样……你为什么要让我觉得你下贱呢?”
谭琴蓦地瞪大了眼,嘴唇一阵颤抖,尖起指头向他一戳:“你,你以为你有多高贵是吗?你连机关看大门的都不如你晓得吗?看大门的还有权,要你下车你就得下车!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你以后日子怎么过?还跟我谈什么高贵下贱,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样子!”
尤奇一时被妻子的激烈态度震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