晔来过的第二天,子桓也来了,他着一身墨绿羽缎掐花的绸袍,满面笑容可掬,才进门,便向我拱手:“金兄,别来无恙呀。”
“无恙?”我苦笑,“何止有恙,简直是大恙,少相何必明知故问呢。”
“你辞了官?为什么?不是大局已定了么,难道是太子的恩允不对胃口?”
“官是好官,可惜,我不想看到你,”我嘴里气他,“我同太子说了,如果没有你这个人,倒也可以考虑。”
“恐怕真是这样,太子就不会考虑你了,”他笃笃定定地坐了下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有了我,才会有你,现在若没了你,怕是我也安顿不长。”
“哦,”我眼中含笑,少相果然绝顶人物。
“今年的时节真是突兀呀,”他忽转了话头,摸着手上一只羊脂白的板指。
“才来的路上,我去了趟宝器斋,这件古玉去年还说是地道的汉朝老货,怎么今个就同我说是唐玉了。”
“这可不是自砸招牌的话头,”我眼中闪着光,顺着他往下说,“唐汉雕工本就不同,汉精龙、凤和蟠螭,唐又好花卉、飞禽走兽和三歧云朵,你这件牡丹飞凤的板指用得是跳刀,线条时断时续,当然该是汉货。”
“不错,”他一笑,“金兄也算风雅行家,唐人大气,刀法流畅、豪放,声势是更胜一筹的。可是宝器斋主,却一口咬定是唐玉,你不觉奇怪?”
“很奇怪,断不会是因为斋主学艺不精,这里头,定是有什么名堂?”
“我也想到,所以一追问,原来,这里头真有个故事”。
“哦”?
“宝器斋是百年的老号,斋主朱宇风接手时已过三代,祖祖辈辈玩得这是这口,在京里头珠宝行中算得上是呼风唤雨,指尖尖上的铺子,就算是块石头,只要入了宝器斋也能卖个好价钱。”
他停了停,闲闲地换气,像是在说书。
我不急,等着,他的故事在后头呢。
“朱宇风今年已是五十八开外的年纪,娶了八房媳妇,生了七个女儿三个儿子,可惜,三个儿子又都短命,没一个活得过三十的,临到老时,竟没个子嗣接手,眼看着这诺大的家产就要归了外姓了,你说,他急不急?”
“急。”我慢慢取了盏茶,端在手里轻轻晃。
“朱宇风也急呀,六个女婿是没有一个入得了眼的,拿钱时个个都恨自己少生了几只手;做事了,又恨自己腿长得太少,生怕跑的不够远,老头子去年已生了两场大病,原都是气出来的”。
我叹:“富不过三代,宝器斋总也拼不过这句话去。”
“偏偏族里的人硬按着他的头,让他自己挑人接班,你说,他该怎么挑?”
“大概是没得挑,不管老头子愿不愿意,他总得找个最疼的女儿,乘着一口气在,把生意交出去。”
“要是他心里头有人了呢,”他眯起眼,靠近过来,“若是他有个儿子在外头,只是认不得呢?”
“那儿子是谁,”我也眯了眼,看他,“这世上的事情总有办法解决,他有人选,就算再认不得,暗里也能动手脚。”
“不错,这私生儿却是他年前在城西的一个孽种,母子都是贫贱的人,因为前三个儿子死得不明不白,老头子也学了乖,口风紧得像灌了铁水,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透露过,自个儿掏钱为他请先生,学生意,如今也有近二十的年纪了,在城西开了家小小的玉器行,小本经营。”
“原来是自砸招牌为这般,”我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是个做生意的,也会耍心眼子,要毁了自家的碗,把锅端到别人家去,好一招移花接木的诡诈,难为他也狠得下这个心。”
“这事原本就是他来求我帮忙的,他需要个有名声的老主顾为他把事情兜出来,想来想去,竟找上了我。”
“那可是件肥差,宝器行的家产没个千万也有百万了,你这一出手,他还不大把的玉器捧谢上来,看来小馨的嫁妆可真丰厚了。”
“你倒会刮皮,”他怒目瞪我,“听个故事也会开价。”
“不光是故事罢,这种事情京里每天都有个七八件的,怎么少相会这么敢兴趣,把这种见不得光的流油好事说给我听?”
“不错,”他白我一眼,“我不过是一时感慨,原来什么东西都有个价,这个价还不停的在换,从表面看,是汉玉变了唐玉,究其原因,竟是宝器斋要易主,金兄,你说,这世事可不千丝万缕的难料?”
“纵是千丝万缕,也有它的经络,顺着头,总能摸到尾。”
“若是头不动呢”,他冷笑,“等到风吹草动时再明白,已经太晚了。”
我盯住他,打量半天,他的面孔有些嘲弄的悠闲,令我非常不舒服。
子桓嘴角含着笑,收回了身去,靠在椅背上,纤长的手指沾了茶水,慢慢地在我桌面上写了个字。
“今天天气倒是不错的,”他口中已平了声音,“记得金兄有几株白茶极妙,不知肯不肯带我去瞧瞧?”
“金兄,今日阳光明媚,何不一起去园中走走。”
“好,”我盯着那个字,只觉魂飞魄散起来,只能说,“好”。
白茶是娇贵的东西,养在园角的一处花房,今天天气好,花匠将它取了出来,放在园中的藤架下面晾着。
立在空落落的花园里,子桓舒心地笑了,“好地方,金毓,古人都爱密室议政,几个人关了房门躲在里面谋略,照我看,都是笨蛋,隔墙有耳,这可不是把自己关得死死的放任人偷听,还是空地好,有没有人近身,一目了然。”
“少废话,”我惊魂未定,板脸看他。那个用水写的字出门时已被我擦干,现在是印在脑子里,刀刻般鲜明。
那个字,是“磊”。
“你敢辞官,是料定太子不会用大刑侍候吧”。他呵呵笑起来,又立刻低声,“你倒有把握,要是我告诉你,如今你的这张王牌已不若以前值钱了,你信不信?”
我愣住,心头突突地跳。
“太子可不会这么容易让你走的,金毓,我一直没看错你,你是个精明人,主意多,手段快,可是在官野中主意变得太快并不是件好事,前一阵子你走得很稳,学得也精,可这一步,你走错了。”
“哼”。
“你对朝中事务才沾了点皮毛,官里的事情你究竟又能知道多少?金毓,要斗权,你还嫩着呢,至少我已看出,太子必不肯让你轻易地罢手,他是不是已经同你谈好条件?你心底准备怎么样对付我?”
我盯着他看,也许晔小看了我,但他绝对没有看差了他,子桓果然是皇权路上的大患。
“我的王牌怎么不值钱了?”我只问这个。
他眼中光芒一闪,轻咳一声,渐渐凑了过来,在我耳边,低低道:“如今的武林同朝廷可不是以前的模样了,皇上换了,盟主也差不多了吧,新人上马,哪还会走老路,你就没想到过这点?”
我被他说得激灵灵打个冷战,脑中似有阵雷电劈过。
“晔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他的主意,算得比你远。你这个人质有什么好,吃他的俸禄,一碰也碰不得,况且你人又不老实,整天活里活络的,这样的人质,简直是剂慢性毒药。”
“哼,金家人,他能捏得住的,也只有我了。”我不服气。
“你怎么知道他只能捏住你?为政专权靠得是手段,老皇帝是个笨蛋,关着你,既惹怒你又不讨好武林,防人之心太明了,是要挨骂的。”
“怪哉,”我冷笑,“你这个聪明的少相眼色这么明,怎么还要替他做这事,就算挨骂的是他,你也不必这么卖力吧。”
“不错,”他承认,“原先我是做得太过,不过,这是因为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省油的灯,我也在防着你呢。”
“哼,”我怒,上上下下看他几点,又问,“我的人质身份不值钱了,那么朝廷对武林的手段也在变,这次他准备用什么?”
“联手,”他斜斜一朵笑,挂在唇边说不出的讨厌:“上任盟主是个固执耿直的人,新任的却是聪明又识时务,你弟弟是个什么样人你到底清不清楚?从小不在一起住,你就没有好好看过他?”
“胡说”我又一次苍白了脸,这些日子全力朝外,竟没想到后院也会着火。
“武林与朝廷的敌视原是本性,皇上再禁箍了你更是火上浇油,现在正好两相换人,大家上来,又是一轮新的谈判,这次,你的地位会变,我的地位也会变。”
“要是这样,新皇也不会杀我。他与磊平安无事,我不就自由了?”
“才怪,”他冷笑起来,“这话说得好不幼稚,你真叫我失望,金毓,你身在这个家,就注定不能置身事外,你这一生,就只能是个人质。他与磊谈妥条件,是因为磊手上有武林,对磊,他是招安,对你,却不用这记,你永远逃不脱的。”
虽是初春,我却怔怔地流下汗来,从小,我便犹如一个弃儿,被强置在刀剑的交点上,如今,刀剑俱已入鞘,我,却仍是个弃儿。
“磊并不若你机灵,”他又道:“我见过他,虽然有点小聪明,可毕竟不成气候,以后,不会是晔的对手,这个武林,迟早会归入朝廷。”他走过来,将手按在我肩上,“你现在最大的用处,不是牵制武林,不是辅政理事,而是为了除去我,你难道看不清?晔是在利用你,等我一下台,你就得回到原先的位置去,不过,不可能再有轻举妄动了,原来的护身符已经失效。他也许不用杀你,可要让你不乱动,有得是法子。相信我,老皇帝仍是关心你的,对你,向来网开一面,可这个晔,他才不会在乎你是不是受了伤害呢。”
送走了子桓,我立刻回公主府。
一路上,我忘不了,他临走时嘲笑的面孔。
“金毓,你可曾喜爱斗鸡?如今在晔的场中,这一轮是你与我。”
我冷汗涔涔,回家,倒并不是为了去摊牌,在利欲面前,摊牌是没有用的,我只想去看看他们的脸。
见我突然进了门,父亲很奇怪:“毓儿,你怎么来了?绮丽呢,没同你一块来?”
我却道:“父亲,大白天你怎么在府里,这些日子倒空闲?”
“没什么,最近身体不爽,好在外面一切有磊打理,你如今也是才走上了正道,我可省心不少,再则,年纪大了,是该时候享享福了。”
我也不接话,暗中抬眼打量他,果然,面色不再如以前般红润,的确有了倦态。
想起以往对他的抵触,我颇有些后悔,仔细念来,他虽然心有苦衷,却仍是没放弃过保护我,这本是个尴尬的身份,他能做的也已都已做到。
“怎么了?”他又奇怪,“这么安静,是不是有心事?”
“没什么,”我忙上为他捧茶,又小心地在一边扶候着,原来,人是说老就老了下来,而这些年,我只顾着顶撞赌气,竟然从来没好好尽过捧茶端水的孝心。
“不错,”他大为满意,“这些日子眼看你长进得挺快,明理懂事不少,倒是真像个大人了。”
我勉强笑:“父亲,我要娶妻了,还是那个小馨,不过现在她已是少相的干妹子,如果您还满意,我会叫她改日来府上给你同母亲端茶请安的。”
“好,这事我也听说了,算你有几分能耐,替她落定了身份,既然是决定了的事,就该快些办了,你母亲早晚天天嚷着要抱孙子。”
“是,”我应着,他做梦也没想到两个儿子间会有这桩龌龊事吧,还是不知道的好,真不想打扰了他含饴弄孙的享清福,我低下头来,心里一阵阵难过。
“毓儿,”母亲已听了报,一迭声迎了上来,拉住我手,“怎么这么久不回来?一会儿进宫,一会儿做官,搞得些什么乱事呢,还是经常回来吃顿饭才是正经。”
听了这话,我难受得又想笑,原来在她心里,除了回家吃饭,什么事都不正经的,唉,我这单纯娇贵的母亲。我抱着她肩,不敢看她的脸。
“这是胡话,”一边的父亲已经摆出严父面孔,摇头道,“好不容易才见了点出息,又要给你劝回原形了,既然回来了,当然是吃了饭再走,啰嗦什么。”
我份外的听话,一路赔着笑,伴着他们聊天说地,运气还不坏,等到掌灯时分,磊回来了。
“太好了,”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平日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忙,没个人影儿,今天居然全到了个齐,马上叫他们开饭,咱们府里可算是团圆了。”
磊向我点头:“大哥,你回来了。”
我一面微笑着,一面看他,不过比我小一岁的年纪,站在一起看不出长幼,他素来严肃认真,一副正气的模样,想不到也有这种心思手段,金氏一门虽然是武林中人,踩得却是官场,弄权得弄权,使力得使力,倒也一个都没闲着。
“前几年,磊就长得同我一般高,”我脸上笑嘻嘻,“怎么这些日子瞧瞧,竟又高出了寸许。”
“你们长得本就不矮,”母亲一边一个,看看我又看看他,“昨天我还同尚书夫人说呢,我的两个儿子俱是相貌堂堂,以后的媳妇也是要美貌如花的。”
“那倒是真的,”我把小馨的事也同她说了,“有空让她来府里给您请个安,你看看满意不?”
“满意,”母亲合不拢嘴来,“毓儿挑的人,肯定错不了。”
我满面笑容地回过头去,一屋子人都喜气洋洋,只磊的脸色有些黯淡,子桓说得对,台面功夫,他还欠火候,晔挑上他,就如当初我挑太子。
我向他挑挑眉:“磊,是不是看我走得快了一步?那就抓把紧哟,不过,在这种事情上,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