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自己住处,一进园子,便看见绮丽立在门口与无非说话,她满目飞彩,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瞧得那个缺心眼目瞪口呆。
“干什么呢?才看完了戏班子唱戏,难道自己也疯了?今天排得是什么牌目呀?”
“是‘太真外传’,金兄不知,那套‘骊宫衣’实在耀目,彩衣绣襦,行头精致华美非凡。”
我笑了:“原来看得是太真,刚进门我一看她的手势,还以为‘嫦娥奔月’呢。”
“回来啦,”绮丽似笑非笑,又向无非道:“麻烦公子去看看我放在房里的东西好了么?”
“好,”他转身走了。
“又怎么了,”我睨她,“这么快把人支开了,到底有什么话呀?”
她叉起腰来,“我来问你,无非为什么来我们这住?昨晚你又去了哪里?我猜还是皇子府吧,无非是个君子什么都相信你,你却是一肚子花花肠子,有什么事还想瞒过我去?”
我苦笑,这个丫头,真是精得过了头,想了想,还是把她拉过来,凑在耳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告诉了她,不过特意隐去了晔承认要夺皇位以及我意属少相的事情,又说,“不是存心瞒你,这事太过危险,又是在宫里,当然要保密才行。”
她半信半疑,声音到底轻下来,道:“就这些?不可能罢,看你这么热心周到,定是自己是也有好处,再说我看那个皇子晔整天夸夸其谈的,肯定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太子防他根本没错。”
“你也看出来啦。”我忙赔笑,想要眶她还真不容易,“这皇府之事本来就是一团糟,我不过当他是朋友,担心他的安全,反正我一个人质,闲着没事,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哦。”她仍是不信,但也住了口。
“所以说你还是尽早回府吧,你到底是个女孩子,宫里现在乱着呢,不知道以后又要出些什么事,还是回去等我的信比较好。”我乘机又劝。
“不,”她也干脆,“如果真是这样,你现在也需要帮手呀,再说无公子心肠这么好,在这些人之中肯定要吃亏的,有我在,我可以帮帮他。”
我一听,道“哼”。
“怎么了?想说什么就说呀?”
“我说什么呀,你这个人是很没有良心,现在眼里就是一个无非了,对不对,究竟有了几分把握呢,想得这么周到齐全的,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看这股子亲热劲呀,还是很该留着几分的好”。
“你别吃醋了吧,”她也不生气,“你这个人呀,心眼真是太活络了,我才不用替你担心呢,依我看,你像条泥鳅,放到哪里都滑得掉,无非却是块玉石,端端正正的,很容易被打碎。”
“泥鳅?玉石?”我好气,“就这么比方我,好,我认了。”
抬腿就要走。
“别走。”她又缠了上来,拉着我衣袖柔柔地求,“上午生的气到现在还没有消么?我说不替你担心,是夸你聪明呢,其实在这个宫里呀,还是你最吃得开,我要是那个皇子,也要狠狠地巴结你,捧着你不放。”一转眼,看无非走了过来,又笑,“你是不是最喜欢吃糖梅子的,刚才我从园子那头来,树上结了好多个呢,我摘了些来,叫人用糖腌了,等会拿给你好么?”
这还差不多。听了这些好话,又道是有梅子吃,我方才被哄得气顺了,伸出手去刮她的脸,取笑:“你这个丫头,可惜生错了,若投胎作了男人,这样的手段,就是讨了三五个老婆也摆得平。”
“这倒是的。”她娇笑着躲开了去,“你是摆不平的,只要看你对宝福的那个样子,就是摆不平。”
我一口气上来,险些又堵住了心口,那个梅子还没吃到呢,就酸得我心都痛了。
说笑归说笑,我暗自鼓着劲,一连陪晔在太子府往返了近大半个月,居然平安无事,太子依然平庸如旧,也曾邀约饭局,我与晔小心翼翼应付,只浅尝水果与小食,每次一回府便抠着指头将喉中的食物吐尽,似这般苦心经营,又挨了近半个月,眼看礼曲颂词都整编完毕,终于等来了庆功宴,却仍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便要在太子府里饮酒庆功,到时皇上也会来,这天晚上,在晔的皇子府里,我抱着头,痛思苦想。
我对晔说:“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一切都太顺利了,难道真如无非所说,太子并没有不安好心?”
“我也想不通,可是你看,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一丝痕迹都不曾露出。”他叹气。
我们商量到半夜,完全找不到要领,我郁闷起来,皱着眉,只好回了自己的住处。
回到房间,已近三更天,我倒在床上,直愣愣地瞪着房顶,还是睡不着。良久,隐隐地听到房外有衣袂飘动的声音,我奇怪起来,也不点灯,轻手轻脚地凑在窗口,向外张望。
房外有人,一袭白衣,只一闪,便消失在园门外。
我好奇起来,看那身影竟是无非,这么晚了他会去哪里?心里一串疑问,手脚并不停下,打开门,紧跟了出去。
夜色中他一身白衣异常地醒目,隐约在月下深浅的树丛中,一路直跟到后园的护城河旁,方见他停下了,立在水边,呆呆出神。
我找了片树丛藏起身来,探头往外看。
映着水纹流光,他脸上的表情是痛苦而专注,痴痴地瞪着水面,往日丛容优美的面目居然有些变了形,这种模样使我担心,难道他想要投河?
正犹豫着要不要现身,忽又听到脚步声,有人正慢慢走过来。
我警觉地屏气不动,一面四处转动眼珠,却见绮丽一身红衣,正自分花拂柳,浅笑而来。
“这么晚了,找我有事?”一见无非,她便叫了起来,娇嫩的嗓子在静夜中宛如黄莺。
“嘘——”无非急,上来拉住她,一把把她拉到河边,“你轻声点,不要惊动别人。”
“干什么呀,这么晚约我出来?”绮丽却是笑得柔媚,“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喜欢夜会后花园,看看月亮顺便私定个终身什么的,你不是也想这样吧?”
“你别胡说。”无非又急,原想上去掩她口,可一触到她花瓣似的唇,手又被烫似的弹了回来,看上去是汗也要出来了。
我捂住嘴,拼命忍住笑,今天晚上看来有场好戏。
只见无非已低下头来,紧张,尴尬,像个小学生:“绮丽姑娘,我有话想对你说。”
“说吧,”绮丽到底比他大方多了,微笑着,从袖子里拉出方丝巾,“你着急什么呀,来,我给你擦擦汗。”
她的手还没有擦到他脸上,无非马上又弹了开来:“别……”他是真急了,“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别这样。”
“怕什么?好,不碰你,你说呀?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无非终于狠下心来,道:“绮丽姑娘,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吧,这些日子承你照顾关爱,我很感激,但…,但我毕竟不能娶你为妻的,我们不能再出去看戏赏花了,我们应疏远一些,免得影响到姑娘的名誉。”
“名誉?”绮丽笑得可爱,“无公子,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什么?”无非一呆,方才这话大约已是他这辈子说得最严重的几句了,没想到对方根本没当它是一回事。
“我并没有想要嫁给你呢,我不过很喜欢和你在一起,所以总约你出去玩,难道你不觉得和我在一起很开心么?”
无非道:“姑娘是把我当大哥了吧,要是这样,我们就结拜兄妹吧,我愿意当姑娘的大哥。”
“没门,”绮丽是想也不想,“我已经有金大哥了,再多也不需要。”
无非脸顿时红了出来,吃吃道:“那么……那么……”
“我只是想接近你。”不知何时,她已伸出手捂住他嘴,凝视着他的眼睛,双眸亮过今夜的星辰,“你看这外面花这么美,晚上又这么静,我们身边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风光,你为什么总是要去想什么关于名誉的事情?如你这么聪明的人,只要肯安下心来看看四周,你就会发现,其实,这个世上有许多东西是漂亮过书本上的道理,有很多人,是很亲切与有趣。只要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舒服,我们就一起去玩去乐,为什么总要去在乎别人的眼光呢?”
她的声音温柔而诱惑,无非这个书呆子哪里听到过,他眨着眼,说不出话来。
“我妈妈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绮丽的手指开始轻轻抚摸他的唇,顺着那轮廓鲜明的唇线,慢慢沿着他如玉的面颊,柔软地探了上去,“她说,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像是名誉啦、伦理啦、还有诸如此类的许多大道理,它们就像是苍蝇,虽是不重要的,可偏偏总是无所不在。一个人,只要记住千万要爱惜自己,懂得保护自己,不去害人做亏心事,就不用在乎这一切,只要你肯转过身去,它们就会消失的,关键只是,你愿不愿真的不在乎它们,愿不愿只相信自己。”
她渐渐靠了上去,贴着无非的耳旁,声音轻柔而甜蜜:“你是这么美丽的一个人,应该享有世上最可爱的东西,美丽的花,漂亮的衣裳,还有开心的日子,为什么总要去想那些烦人的规矩呢?它们本就是别人订出来的,它们的主人又不是你。”
她越说越轻,终于,软软地吻了上去,吻在他的唇角,似一只蝴蝶终于找到了它迷恋的花心。
无非早听得呆了,当这么个甜美的唇吻了上来,他却又像要晕了,傻傻地站在那里,任她一点一点近了过来,终于勾住他的颈,两人贴在一起。
我忙闭上眼,缩回了头,心里一阵翻动,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和心爱的女孩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动呀。
我暗中叹气,想到嫣然,又是一阵心痛,这些话,这些事,大概只有柳修元才能对她做了。
还在伤心,忽听得一阵响动,忙又抬头,竟是无非已将她推开。
“不,别这样……”他几乎是大叫着,硬生生把她手拉开,这位风华绝世的公子,此刻竟像只受了伤的兽:“别这样……”他只能嘴里不停地叫着,踉跄着倒退了出去,似乎想说什么,可一眼瞥见绮丽的脸,却被雷击般地止住了,终于,他拼命回过身,逃似地离开了她。
我藏在树丛中,直看得呆掉,想不到这个书呆子,在这么绮妮温柔的一刻,竟然还能清醒过来,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身影,我不由摇头苦笑,那些不重要却无处不在的伦理道理,到底,还是战胜了这一切美丽的东西。
忙转头又回来看绮丽,她的脸上有些失神,总算不太悲伤,只见她伸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唇,样子很是迷茫,我有些心酸,可终是没有出去见她,这个时候,也许她想自己一个人呆呆。
直等她走了,我才从树林里钻出来,来到刚才他们的地方,从这里看,水色清秀,月华凄美,周围的树林里花叶翻飞,虫声低鸣,真是个妖丽迷人的夜晚,想着刚才的事情,我倒佩服起无非来,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仍能醒觉过来,拒绝开去,看来,他的道德与理智真不是假装的,他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我低着头,走回了房间,关上门,倚在枕上,忍不住,又一次长长叹息。
这天清晨,绮丽并没有来叫我,我却早早起了床,坐在大厅,等他们来。
绮丽第一个到,脸上看不出什么,朝我笑笑,说:“原来今天有豆沙包呢,我喜欢。”
我仔细地看她,她的欢颜,不像是假的。
“看什么?”她倒奇怪,“我脸上长花了?”
我正要说话,一侧目,却见无非进来了,他黯然着面色,低垂着眼睑,进了门,有些不好意思。
“吃饭吧,”我说,“有豆沙包。”
他犹豫着,点头,坐在我身边,看也不敢看绮丽一眼。
气氛有些僵,我故意说着些个不着边际的话,勉强把这顿饭撑到了底,又候着绮丽出去了,才盯着无非,“你这是干什么?板着个面孔给谁看,给我轻松些,别让绮丽难堪。”
“你知道什么了?”他吃惊,“你这话什么意思。”
“有什么想不到的,”我冷笑,这小子脸薄,还是别捅破了这层纸,“我知道绮丽喜欢你,我不管你怎么想,面子上可别给我摆出来,若她伤心,小心我饶不了你。”
他脸红了,眼圈也有些红:“对不起,母命难违,我只能辜负她的美意了,我不能让师妹伤心的。”
“臭小子。”我怒,他还真不识好歹。
“抱歉,金兄,”话出了口,他的脸色倒平静下来,“如果你因此而生气,就动手吧,我决不怪你。”
我瞪着他,倒说不出话了,他有他的道理,我还真不能太蛮不讲理。看了他半天,我软下脸来,“其实我不是怪你拒绝绮丽,”我叹着气,这小子像个女人,不能对他太硬,“不过要是你真不愿意,至少表面也要开开心心,大家在一个屋檐下,总不能老板着个脸,这样多尴尬,你说对么?”
他咬着唇,低下头来,总算,点了点头。
我继续哄他:“这才对,等会和绮丽说说话,大不了在心里当她是个妹妹,你比她大,难道要她反过来劝你?要有大哥的样子。”
他勉强笑了:“是,我等会就和她去说会话。”
“好,”其实,我是差点想说“乖”,算了,这对冤家,还是等我先参加了庆功宴,再回来为他们撮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