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房,仍是睡不着,我很痛苦,不住在枕上辗转,痛苦,却是因为害怕,这些年,我悠闲惯了,长久不涉入波澜,早已笃定做闲云野鹤,今日突然被罩上锦袍,要推上头排去唱作,总会有不适应与怯场。
我害怕了,子桓说得对,对于官场我不熟络,扪心自问,以往手段的得逞,大半是因为子桓的疏忽,他轻视我,才让我钻了这空子,若要硬碰硬地对垒,我斗不过他。
挣扎良久,我又起了来,借着窗外的明月,可以看到无非已是熟睡,皎洁的月华在他的脸庞身上打了层淡淡的光,映得他纤眉秀目,宛如一尊白玉美人,我不由苦笑,怪不得他总是皮肉光滑,神清气爽,没有心机的人到底养颜有术,似我这般揪心费思,不到四十,就会变成个烂冬瓜。
披上外袍,我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这次,去了十一皇子府。
时已近三更,皇子府的看门人居然没睡,我不过轻轻敲了敲门环,他便马上来应门,“皇子吩咐,叫人的在这里等公子,皇子现在仍在书房,那里,小的就不陪公子过去了。”他是一个长须面善的老人,动作殷勤,笑语恳切,想来在府中也算可靠之人。
我直奔书房,晔果然在,点灯看书,面无倦容。
“金兄,”见我进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笑得安慰,“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我当然要来,如果今晚不来,皇子恐怕会对我失望呢。”
“可你毕竟没有令我失望,”他满面欢容,是真正的欣喜模样,“是该我们两个独自谈谈了,没有无非在,有些话,便可以说得更深透些。”
我点头,无非是个标准的君子,在他面前,只能说些场面话,然官场政治,本就是一趟混水,场面话,应该是说给别人听的。
“我想过了,明天起,由我陪皇子一起去太子府,”我边说边盯着他,“虽然我们不是布局之人,但身在他人管辖之地,总要万般小心才是,皇子一人深入虎穴,到底是不安全的,如果皇子肯信任我,金毓愿意陪护左右。”
蒙他诚信,今晚将皇室内幕透露给我,作为保证,我也要明确表明态度,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了,便该同心协力,就算是赴汤蹈火,也只好一走起过去,再说,他等到这么晚,其实也就是在等我这句话。
“好,”他真正放下心来,“无非虽然满腹才华,却实在是迂了些,若要论及手段机变,还是得靠金兄的灵活。”
我笑笑,这倒是真话,此时我们是在共患难,说到用人谋事,自然非我莫属,可若是将来同了富贵,论及信任品质,恐怕在他心底,无非仍是胜我多多。
“既然蒙皇子深宠,那么乘着今晚无人,我也有话要向皇子明说。”我吸口气,是时候该把话挑明了。
“金兄请说。”
“皇子知道我是什么人吧,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定,也许您会如愿披上皇袍,也许太子终又技高一筹,可既然有了这一半的希望,我就不能不考虑到自己的将来。”
“你是在说将来的安排么?”他点头,“这我也已想过,无非只能是个大学士人材,而凭金兄的才干,任何官职都是可以的。”
我暗中好笑,这话算是虚挑一枪。如今他父亲正防备顾忌着我父亲,我就不信他心里会没有这个疙瘩,话说得好听没有用,到了那时,至少他决不会让我拥有兵权。
“皇子如何看等朝廷与武林的关系?”我坐在椅上,轻悠悠地问了一句,垂下眼睑,不让他看到里面的锋芒。
“依我看,武林并不成问题,”他想也不想,“说句老实话,皇上如今对武林的防范,其实都是错误的。”
“哦?”
“譬如说这人质吧,金兄试想,若真是两相冲突起来,人质算什么?说句不怕金兄恼怒的话,若盟主决心与朝廷开战,我就不信他会舍不下金兄。”
“不错,”我只觉胸痛,这才是正中要害,父亲对我本是疏远,这些年总算没有不闻不问,这是因为他不想作乱的缘故,哪一天真要两方打杀起来,他自有磊,不必顾及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我的信则,一面在桌上拉笼人心,一面又不放心地强求保障,这样的拉笼有何意义?父皇此举,真是太小家子气了。”
“哦。”我嘴里应着,心里却是一阵欢喜,这才是做大事的人呢,登基冠礼,才华纬略固然需要,而王者胸襟更是难得,我果然没有看错他。
“人心都是通透的,所有的事情要顺着心绪而为,按牛饮水本就大煞风景,这种事体是决不可做。”他豪情满怀地说着,脸上神情庄重。
“不错。”我点头,心底当然雪亮,他不赞同人质,是觉得此举太蠢,这个十一皇子拉笼人心的手段高过其父一等,他要我做官,不过是换了个手法管束我,有我天天立在他面前听命,真正是摆在了眼皮底下,这一招,高明。
心里忍不住又叹气,原来我的命真是天注定了,人质终归是人质,不过,只要有一丝机会,我也要窜上去,无论如何,掌权的人质胜过笼兽千万。
我站起身来,牌是摊得差不多了,当然可以说出目的来:“我只有一个要求,事成之后,我只要少相这一职,若成功,请皇子让我顶郁子桓的位置。”
“可以,”他毫不犹豫,“以金兄之能,这个职位非你莫属。”
“好,一言为定,”我笑,“经过此夜,我也算是舍命陪君子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晔并不是个多疑善变之人,金兄放心,若是成了事,我决不亏待了你。”
得了此言,我也不多话,只拱手离退,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时间不多,我还要回去睡一会呢。
回了房间,天色已微微透亮,无非还在梦境虚游,我无力地倒在床上,这次,很快睡了过去。
一早,绮丽便冲进了我的房间,“起来啦,懒猪,”她笑着,掬起一捧冷水浇在我脸上。
我被浇得“嗷嗷”惨叫,彻底清醒过来,不由怒目而视。
“吃饭啦,”她马上扮温柔,“我们都在等你呢。”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白她一眼。
“刚过辰时”,她讨好地劝,“先吃饭吧,吃了再睡。”
“废话!”我瞪她,这丫头,八成是怕无非饿着才来催我的,为了不让那小子等,她倒情愿让我少睡点。算了,反正已时三刻我也要去皇子府的,我慢慢坐起身来,“你出去,我要穿衣服。”
目的达到,她娇笑着跑了出去,又从门缝里塞进头来:“今天你做什么?我们准备去看宫里新进的戏班子呢,要不要一道来?”
“不来,”我想也不想,“我才不凑这个热闹呢,你和你的无公子单独去吧,可是干吗要去看戏班子呢,人太多,话也不好说,要我,就去看花园子,满庭院就你们两人,那可多好,做什么事都方便着呢。”
“坏蛋。”她笑骂着,跑了。
“唉。”我摇起头来,怪不得人人不喜欢生女孩,女人真是养不家的,昨天还一口一个大哥围着你转,今天就改成懒猪坏蛋了,不过看到她那么高兴,我也心里喜欢,这种欢悦我当然能体会,到底自己也是过来人嘛,可一转念想起嫣然的模样,我心里又顿时堵得慌。
唤人来洗梳完毕,我出了房间,来到厅堂,绮丽与无非正坐在桌边,谈得起劲。一见我来,她马上嘟起嘴:“怎么这么晚呀,人家都饿死了。”
“人家饿死了?那管你什么事?”我没好气,找了个位子坐了,一边已有人端上香喷喷的粥菜。
“金兄昨晚睡得好么?”无非微笑,“怎么眼圈发黑,是不是身体不适,要不我给你把个脉,先开剂补药吃着。”
“不用。”我只顾低头喝粥,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三十岁都远着呢,这么早吃补药,他当我是老头子。又忍不住抬头笑他,“无兄昨晚一定睡得不错,脸色鲜艳着呢。”
“当然。”无非还没说,绮丽先顶了上来,“人家是心静自然气色佳,哪像你,整肚皮坏水,脸上所以发黑。”
“什么?”我沉下脸来,她也太过分了,就算护着心上人,也用不着这么损我吧,我招谁惹谁了,不由看她一眼。
谁知她也在看我,眼里俱是狡黠:“昨晚怎么了?肚子痛?三番四次的爬起来,要真的不舒服,就跟我说嘛,干么这么累。”
“哦,”我明白了,昨晚我第二次出房又让她给瞧见啦,这丫头,怎么像只大老鼠,她是不用睡觉的呀。瞪她一眼,“是有些不舒服,所以起得勤了点,怎么你也有这个症状么,那么我们真得好好聊聊,看看到底毛病出在哪里。”
“好呀,”她笑了,哄我,“你要保重身体呀,我很关心你的。”
一边的无非听得满头雾水,终于插上句话来:“两位不舒服么?我会点医,可以帮你们看看。”
“不用,”绮丽回头,挟起一只我早看中的煎得嫩嫩的荷包蛋,笑着放到他碗里,“我们都还好,不过是晚上在外面立得久了,有点着凉,不用担心,马上就没事。”
“不错。”我说,两眼瞪着那只荷包蛋,看无非一口咬下去,蛋黄乳汁般流了出来,立刻心痛起来,“我们没事的,无公子放心,快吃蛋,那个蛋黄可不错,千万别浪费了。”
“呀,”无非皱起眉,“这蛋没煎好呢,生的,我不习惯。”他挑出蛋黄,丢在桌上。
“什么?”我气闷,这小子,娘娘腔!就差绮丽把他抱在腿上,用调羹一口一口地喂了。看着那只牺牲了的蛋黄,我咽了口唾沫,碗里的其他两只都煎得老了,一摊摊地好不讨厌,我赌起气来,索性三口两口把粥吃了,自己起身就走。
到皇子府不过辰时三刻,时间早了点,晔也在吃早饭,“这么早,金兄用过饭了么,不如再一起吃点?”
“好,”我正是没吃饱,马上有人端了个位子上来,又有人要去盛粥,“不用,有没有荷包蛋,嫩点的。”
晔立刻吩咐人去煎,我总算顺过这口气来,笑着看他,“我想过了,到了太子府,我们见机行事,若是他强要留饭,我们就坐下吃,你看我眼色,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好,”他微笑,“一切都仰仗金兄了,希望这次如无非所说,一切都是我们多虑。”
“未必,”我摇头,“皇上最近身体不好吧,前阵子听说派了几桩差事给太子做,虽然差事未完成,可口碑却是不佳,说不准太子是在想法子治你,来给自己保条后路,我们都得小心了,况且那次子桓平白无故地跑来警告我,本身就有问题,若不是真的有些门路在里头,他又何苦多此一举。”
“不错,”晔连连点头,又见有人端上菜来,忙住口不说了。
太子竮十八岁时已成了大礼,府邸也在宫内,骑了马过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在大堂中,我们见到了太子竮,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除却了那身富贵荣华,人是长得端正平常,立在风华正茂的晔身边,那股皇室的气势竟完全镇不住,打量着这位貌不惊人的太子,我开始有些明白,事情为何会演变至此。
“十一弟这么早就来了?”他笑得和善,眼角眉稍透着柔弱,“礼部的人也来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开始呢?”
“既然来了,自然马上入手。”晔微笑,更显得气度雍容,漫透着华贵的底子。
太子唯唯喏喏着,把他引进了大书房。
我怀里抱着书册,一路紧跟着,冷眼旁观,这位太子是真的愚钝?我倒情愿相信他是在装腔作势。
他把我们带入书房,便走了,走时与见时一样,口齿既不出众,举止更是平庸,最不能忍受的便是他的这份小心翼翼,知道自己不行,便先低了口气,可偏偏又要在下势中摆出太子的架式,真真叫人看着尴尬的一个人。
“如何?有何印象?”乘着暇隙,晔问我。
我笑笑,摇头,记得从前曾在皇上眼前见过他几眼,不过远远的瞥了个影子,当时就觉得人物一般,可是如今离得这么近一看,是连我都要替晔不平了。
晔止了笑,复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一路忙到了下午,晔才带着我离开,走出太子府,望着身后那扇朱红的漆门,他低低耳语道:“你看好,总有一天,这座府坻会是我的,这个府里的人亦会来朝拜我。”
我不置可否,若是光凭太子的人选,这当然是可能的,那个太子竮是庸碌得叫人乏味,可不知怎么,我总是不放心,老是觉得这件事太过容易,这个人怎么会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