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石是放心的,然而此刻却揪心不已。这时候他担心的不是陈三川莽撞,而是担心109团的伤亡。但是,他不能让陈三川停止前进,也不能让他放慢速度,与其在江面挨打,不如在登岸中牺牲。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战术可讲了,冲击冲击再冲击,这就是最好的战术。从这个意义上讲,陈三川做的并没有错。
放下话筒,陈秋石擎起望远镜,借着敌人的炮火和照明弹,观察江面情况,擎着望远镜的双手微微悸动。终于,109团抵达江岸,陈三川挥枪指挥部队弃船下水。
警卫员催了几次,陈秋石仍然没进掩蔽部,执拗地盯着江面。
骤然,他的眼前升起了一片灿烂。在流星一般交错飞扬的火网里,他看见了他心中的那把大火——在灯塔两侧,火光闪了一下,由小变大,由弱到强,渐渐放大,升至空中。
那是陈三川部队燃起的篝火。登岸成功了!
可是问题接着也来了。陈三川登岸成功,并不意味着第七军登岸成功,这小子动作过于神速,把大部队远远抛在身后。从战略上讲,提前打乱敌人江防,占据滩头阵地,当然是可取的。可是这样一来,109团孤军深入,缺少后方依托,倘若敌人将其退路割断,就有可能全军覆没。
果然,刘汉民报告,目前只有109团登岸,其余部队上不去。陈三川兵分两路,正在阻击国军增援部队,当面之敌约两个旅,炮火也很厉害,109团陷入重围,情况非常危急。
陈秋石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半天才拿起话筒说,告诉陈三川,至少坚持一个小时。同时命令其余渡江部队,全力增援109团!
二十分钟后,刘汉民报告,终于又上去了两个营,情况有所缓解,但是这两个营被打乱了建制,目前只听到几处微弱的战斗,还是杯水车薪。
陈秋石火了,喊道,他妈的,后续部队怎么回事,为什么陈三川的部队能上去,他们就上不去!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往上冲!
话音刚落,一发炮弹在附近落下,陈秋石摇晃了一下,倒在血泊之中。
陈三川的感觉好极了,他第一次受到兵团的通报表扬,而且在这次表扬中,几乎没有说他英勇善战,而是说他足智多谋。关于战术问题,过去一直是陈三川的软肋。曾经有个时期,别人一说他不怕死,他就很恼火,气鼓鼓地回击道,你才不怕死呢。那时候在他的心目中,不怕死就是傻瓜的另一种说法。现在好了,兵团的表彰通报中说他是运用战术的典范,创造了巧妙利用天时地利的杰出战例。
陈三川没有料到他会以那样的方式同成城司令员见面。
第七军自渡江以后,兼程追击二十六天,行程一千五百里,实施主要战斗十二次,歼敌一万二千余。部队整日与淫雨泥泞为伍,头上无伞,足下无履,吃不上饭,睡不好觉,不分星夜地穷追猛打。陈三川的109团一路领先,更是士气膨胀。
109团追到南坪湾的时候,有一天遇上几个胡子拉茬的老兵,其貌不扬,好像走累了,坐在路边休息。陈三川骑着高头大马过来,看这几个老兵有点不顺眼,嫌他们挡路,骂了一声,他妈的,好狗不挡路,坐在这里干什么!
说完打马疾驰,马蹄扬起的灰尘落了老兵们一头一脸。
没有想到,这几个人当中的一个,身手不凡,一跃而起,把陈三川的马头拦住了。这时候那个年纪稍大的老兵走了过来,厉声喝道,你是哪部分的?
哪部分的?陈三川嘿嘿一笑,昂起头,眯起眼,大约是见这个人个头不高,有些瞧不起的意思,不屑地说,问我是哪部分的?说出来吓你一跳,老子就是把飞兵渡江,第一个把红旗插上吴玉山那一部分的!
那老兵顿时火冒三丈,大吼一声,他妈的给我滚下来!
陈三川怔了一下,开始意识有点不妙了,但仍硬着头皮虚张声势地问,你是哪个部分的?
嘿嘿,那老兵冷笑一声说,我说出来恐怕你真的吓一跳。我是指挥你们把红旗插上吴玉山那一部分的。
话锋一转,声色俱厉,老子是成城!
陈三川立马傻眼了,连忙翻身“滚”下马来,向成城规规矩矩地敬了一个礼,司令员,我……
成城说,去告诉你们韩军长和赵政委,要他们在大皋店等我。
就是这一次开的头,部队开展了反骄横活动。
陈三川本来以为他会受到处理,没有想到,军长韩子君和赵子明把他叫去骂了一顿之后,却宣布了一项让他目瞪口呆的决定,他被任命为副师长了。
与陈三川升任副师长命令一起下达的,还有陈秋石离职休养的命令。陈秋石在渡江战役的最后阶段,不幸被冷炮击中,颈部受伤,肺部洞穿,后经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却因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一路上靠担架抬着走。兵团在渡江战役之后就调整了人事,由韩子君接任军长,赵子明为政治委员,陈秋石名义上保留第七军副军长的职务,袁春梅调任军部供给部副政委。
南下追击到江西上饶,兵团决定,陈秋石留下养伤。
部队拔营南下的前一天,陈三川被袁春梅叫去了,袁春梅带着他上了一辆敞篷敞篷吉普车,说是要去兜风。出乎意料的是,同行的还有梁楚韵。
坐在敞篷敞篷吉普车里,袁春梅问陈三川,锤子,这些年来,你想过一个人没有?
陈三川说,想过,我想我娘。
袁春梅问,还有呢?
陈三川说,还有一个人,我对不起她。
袁春梅说,是谁?
陈三川说,方艾蒿,袁副政委可能不认识。
袁春梅哦了一声,想了想说,我听说过。
陈三川说,本来说好了,革命成功了我们就成亲的,可是,我,我害了她。
袁春梅没有说话,也没有追问陈三川的话是什么意思。袁春梅说,还有一个人你不能忘记。
陈三川瞪大眼睛问,谁,袁副政委,你说的的是谁?
袁春梅说,你的父亲?
陈三川愣住了,直着眼睛看袁春梅,袁副政委,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还活着?
袁春梅说,是的。他还活着。你的父亲当年离开了你和你的母亲,公正地说,他有嫌弃你们娘儿俩的想法,但是他并没有打算抛弃你们。可是后来,他参加了革命,身不由己。在抗日战争时期,也包括后来解放战争时期,他一直念叨他的妻子和儿子,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准确地说出你的出生年月日,他曾经数次托人查找你们娘儿俩的行踪,他一直不相信你们会离开人间。
陈三川的心剧烈地跳动,冲动地抓住了袁春梅的手说,袁副政委,你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你是要带我去找我的父亲吗,他在哪里?
袁春梅没有回答,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张黑白素描画,展开后问陈三川,锤子,这个人你认识吗?
陈三川怔怔地看着,突然嚎啕一声,娘,娘,这是我娘啊……
袁春梅说,这就是你父亲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反复回忆,我们战报的一个记者反复修改,最后被你父亲认可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愧疚,一直寻求赎罪,所以他再也没有成亲,他一直在寻找你……
陈三川泪眼婆娑看着袁春梅说,这么说,我的父亲他就在我们的身边?
袁春梅点点头说,是的。
陈三川说,可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认我?
袁春梅说,他在寻找,他一直在寻找,他把所有的答案都寻找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谜底,那就是你的年龄。你的年龄比他的儿子大了一岁零六天。直到渡江战役之前,郑秉杰同志终于从你的老家找到了一个叫陈小嘴的老太太,老人家说出了你的出生年月,也说出了一件往事。你在三岁的时候患过一场热病,当地有个名叫孙半仙的人,制造了一个所谓辟邪的办法,给你改了年龄,由属虎变成了属兔,这就为你的父亲制造了障碍。
陈三川大喊,啊,不,这不可能!袁副政委,你告诉我,这是一场梦,这是真的吗?
在袁春梅叙述的时候,梁楚韵的内心剧烈地动荡着。她比陈三川更早地知道了袁春梅说的那个人是谁了。此时此刻,真是百感交集。梁楚韵冷静地说,陈三川同志,这不是梦,袁副政委说的是真的。我们很快就要见到你的父亲了。是吗袁副政委?
袁春梅说,是的。
敞篷吉普七绕八拐,终于驶进一个院落,在一幢三层洋楼前停下了。上楼的时候,陈三川只觉得心虚气短,两腿发飘,这时候梁楚韵下意识把他搀扶上了。
终于到了,终于看见那个人了,他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身上插了很多管子。陈三川早已泣不成声,喊了一声,父亲,父亲,我总算找到你了,我是你的儿子啊……
陈秋石的眼睛睁开了,陈三川看见了那双曾经威严的眼睛,梁楚韵看见了那双曾经冷峻的眼睛,此刻它们却是那样平静,那样温柔,充满着深情。陈秋石从床单下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了陈三川的手,缓缓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的儿子,我三年前就知道了……可是我一直在证实……把眼泪擦干。
陈三川挥手擦了擦眼睛,刚刚擦完,眼泪又涌了出来,无声无息,没完没了。
陈秋石说,儿子,父亲对不起你们娘儿俩,你们娘儿俩都是好样的。我这个战术专家,是你们娘儿俩的苦难换来的……
陈三川说,不,不,父亲,爸爸,我都明白了。
袁春梅说,老陈,不要激动。父子相认,是天大的好事,等你康复了,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陈秋石说,谢谢你们为我们父子团圆做出的努力,向郑秉杰同志转告我的问候。还有你,小梁,三川文化程度低,你们作为战友,要多帮助他。
梁楚韵也是泪流满面,拉着陈秋石的手说,首长,请原谅我……我的幼稚。首长的意思我……明白了。
陈秋石说,袁春梅同志,请向组织报告,我想回到隐贤集。
袁春梅说,一定,等你伤势好转了,我陪你回隐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