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了许得才不是盲目崇拜。杨邑的部队突围之后,离开三色堇不到四十公里,突然遭到强烈的抵抗,杨邑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就判断出来了,他的当面之敌至少有七个团,而且炮火猛烈,这基本上是十一纵的主力了,也就是说,陈秋石把乔闻天残部放过了,而集中兵力打他的部队。
搞清楚这个事实,杨邑不禁仰天大笑,哈哈,陈秋石啊陈秋石,我没有白教你这个学生,你我真是天造的缘分啊,我没想到拙师最终还是败在你的手里。好,那就让我血流成河,那就看你万古长青吧!拙师成全你!
这天夜里,杨邑收拢部队,还有将近两个整团的兵力。他决定不打了,他要杀回三色堇,在十一纵的心脏里爆炸成仁。
在杨邑和陈秋石戎马生涯中,这对师生真正厮杀这才正式开始。
天近拂晓,杨邑指挥余部,精简了伤员,丢弃了尸体,呈三路纵队,向三色堇进发。这一路杀得凶猛,攻关夺隘,所向披靡。
在战斗最激烈地时候,陈秋石把王梧桐叫到指挥所,启动了国军的A2密码,从电台里联络上了杨邑。陈秋石说,先生在上,请听弟子忠言,贵部完全进入本部的伏击圈,我劝先生念及三千芸芸众生,放下武器,接受我军改编。
杨邑咬牙切齿地说,陈秋石,我部一息尚存,绝不投降,带兵来打吧。
陈秋石说,先生,弟子之所以放走了乔闻天,就是想挽留先生。再打下去,成不了功,也成不了仁,何苦一意孤行?贵部尚余三千穷兵,鞍马劳顿,弹尽粮绝,何必飞蛾扑火?贵部我部,都是中国人,抗战中情同手足,患难与共。先生不能草菅人命啊!
杨邑说,陈秋石,你我身为军人,一个忠字我不能丢掉!打吧,拙师残生无益,愿留朽骨于青山绿水之间。
陈秋石说,先生珍重,弟子失礼,非我所愿。
话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这边杨邑杨邑泪流满面,那边陈秋石似乎也在哽咽。
仗接着打了下去。
陈三川意外地受到进攻,不禁喜出望外。
许得才眉飞色舞地说,陈三川,你现在明白了吧,这就叫围三阙一,司令员太高了。在杨邑最初进攻的时候,我们这里是司令员故意放给他的逃路,因为这时候杨邑部队战斗力正在旺盛阶段,如果围死了,他没有退路了,只能死战,那就是逼虎伤人了。而现在呢,他又被打回来了,已经疲惫不堪,信心锐减,而我团以逸待劳。这仗打得好玩啊!
陈三川说,他妈的,你老许一个炸油条的,你还以为你是诸葛亮啊?司令员的战术我早就揣摩出来了,我不说罢了,不然我为什么没有坚持出击?
许得才说,那是因为你不敢!
陈三川说,胡说,还有我陈三川不敢的?我是领悟到司令员的战术才放弃出击的。
许得才说,好,那你聪明了。就算是吧。
前三轮敌人攻势凌厉,再往后就是强弩之末了。陈三川数次率部前出,只几个回合,敌人就转道了,不知道撤向哪里。
而在另外几个战场上,杨邑的部队虽然受到重创,但还是没有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杨邑甚至怀疑陈秋石部队的枪口抬高了。
到了中午,部队师老兵疲,几乎完全失去进攻能力了。几名军官过来规劝杨邑放弃抵抗,杨邑始而暴怒,继而沉默不语。清点人数,伤亡倒是不大,但弹药消耗殆尽。蒋宏源对杨邑说,旅座,显然陈秋石手下留情了,否则他两个冲击,我部就不堪收拢了。
杨邑当然明白处境,黯然看着蒋宏源说,参谋长意下如何?
蒋宏源说,陈秋石说得对,毕竟都是中国人,抗战中同甘共苦过来了,情分还在。放下武器,就算投降,也不丢人,弃暗投明吧。
杨邑断然否决。杨邑说,参谋长,你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怪你。你看着办吧,愿意活命的,你就带着他们投降。我,要么战死,要么突围。
蒋宏源说,旅座如果坚持抵抗,卑职愿意跟随到底。
此后不久,杨邑召集营以上军官二十余人开会,宣布投降。同共军交涉事由团长洪大负责。其余不愿意投降的人,由他和蒋宏源率领,沿三色堇西侧山林突围。
杨邑在突围的时候,并不知道当面之敌是陈三川的“锤子团”,更不知道陈三川事实上已经把他最后的路线给封锁了。
杨邑带领最后的三十余骑,衣衫褴褛,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从三色堇西侧的山林里潜出,刚刚登上麒麟高地,蒋宏源突然失声叫道,旅座,不好!
杨邑惊了一下,站稳脚跟,顺着蒋宏源手指的方向,他的眼睛被一个栗色的身影刺痛了——那是老山羊。
杨邑二话没说,举起了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脑门。蒋宏源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架起了杨邑的胳膊。杨邑定定神说,好吧,我再多活几分钟,我见见我的高足再死。
先生别来无恙?
这轻轻的一声问候,就像来自杨邑的身边。杨邑侧过脸去,他看见了,陈秋石就站在他左边的一棵树下。
杨邑怒视陈秋石,一言不发。
陈秋石说,先生鞍马劳顿,弟子备酒压惊。请先生上马。
杨邑突然笑了,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泪水滚滚而下。好啊,陈秋石,你是当世英雄,拙师的一把骨头就是你的勋章。
陈秋石不紧不慢地说,先生,弟子敬佩你的道德人格,尤其难忘抗战并肩。国民党腐烂成泥,大势已去,请先生三思,还是弃暗投明。
杨邑冷笑道,我要是不从呢?
陈秋石说,请先生再给学生一个机会。
杨邑说,好吧,割下我的人头,邀功讨赏吧。休想让我的脚挪动一步!
陈秋石说,先生真的不愿意成为我军的座上宾?我兵团司令员成城将军正在安庆等待,今晚宴请先生。
杨邑说,陈秋石,你我枉自师生一场,你还是不了解我的为人啊,我怎么以败军之将去给你们增添笑料?
陈秋石说,既然先生去意已决,弟子不敢强留。那就请先生上马。这匹老山羊先生是认得的,它也已经老了,让它跟着你吧。
杨邑愣住了,困惑地看着陈秋石,陈秋石,你这是干什么?你要给我一条华容道?
陈秋石指着脚下的小路说,这条路不是华容道,但它会记住那些抗日有功的人,在这条路上,你会看见你不曾看见的东西。
陈秋石率领指挥员勘察地形的那天,天气并不是很好,江宽浪涌,视野里有些浑沌,然而极目远眺,指挥员们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对岸的每一个目标。
铅山战役结束,十一纵归建成城兵团,被整编为第七军,陈秋石被任命为代军长,率部参加了渡江战役,具体任务是从铅山红渡到北泰之间渡江,突破地吴玉山防线。这时候部队的装备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
副参谋长冯知良制订的渡江方案中,赋予陈三川的109团为第一梯队。这一仗,陈三川打得漂亮,神不知鬼不觉地玩了一个精彩的战术。
战役发起当天下午三点,炮兵开始试射,挑逗对岸火力。敌榴炮作出反应,第七军炮队当即以七门山炮集火压制,很快就把敌榴炮阵地打哑了。四点四十五分,冯知良指挥实施效力射。炮兵果然争气,落实了陈秋石“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指示,首发即把对岸的灯塔摧毁。接着,煤塔东南土矶垄附近的弹药所被击中,顿时火光冲天,江水抖颤,南岸烟雾弥漫。
夜幕降临,陈秋石见时机成熟,命令109团启航突击。
命令下达之后,好半天看不见战船,冯知良沉不住气了,连陈秋石都有些茫然。正纳闷间,左侧突然传来喧嚣,在距离原计划进攻出发地段约两公里的地方,一支航渡编队如离弦之箭,争趋中流。各船尾的回光把满江映得流光溢彩,像天上的星星落下来,洒满了江面。
原来是陈三川雇用了当地纤夫,在战斗发起的前两个小时,秘密地把船队拖至上游马丁湾,战斗打响后,顺流而下,稍微调整舵向,船队就像离弦之箭,越过了第一梯队所有部队,势不可当地向对岸冲去。
陈秋石站在江边的一个土坎子上,焦灼地注视着江面。此时部队已经撒出,交给漆黑的夜天和滔滔江水了。他为陈三川出其不意的神速感到欣慰,他发现这小子打仗终于会动脑子了。同时他又担心,109团本来不是第一梯队,任务是后续增援,而转眼之间,这小子就成了渡江先锋,会不会再次上演荟河战役的悲剧,一头扎进敌人的重兵包围圈?陈秋石对此不是很有把握。
十几分钟后,一名参谋叫起来,军长,刘师长请你上机。
陈秋石一把抓过电台话筒,里面传来了刘汉民的声音:“军长,109团的船队突然跑到了最前面,挡都挡不住,怎么办?
怎么办?连陈秋石也为难了。按照渡江的总体原则,谁最有利谁先登岸,谁先登岸谁先打,这是没有二话说的。放在别人身上,陈秋石是没有顾虑的,但是放在陈三川身上,他就觉得麻烦了。陈秋石最后对刘汉民说,109团率先登岸,精神可嘉,但是一定要控制陈三川,只许占领滩头阵地,掩护后续部队登岸,离开江岸,死路一条!
话音刚落,守敌似乎发现了江面情况异常,打出一串长长的照明弹,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触目惊心。顷刻之间,长江南岸喧嚣起来,万炮齐鸣,江面上掀起冲天的水柱。
有几支船队被打散了。
陈秋石看得真切,对着电台高喊,刘汉民,偷渡不成了,按计划强攻。告诉部队,全力前进,不要让109团一鸟独飞。二梯队按计划起渡,成败在此一举,一定不能犹豫!刘汉民朗声回答,是!请军长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