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看似和蔼爽朗的兵团司令,会突然发火。成城一拳砸在桌子上,茶壶茶杯一阵乱跳。成城说,参谋长在部署任务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你。我敢断言,整个兵团的作战计划你已经了然于心,对于贵部未来的作战任务,你更是心知肚明,但是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对这个任务持排斥态度,你说是不是啊我的战术专家同志?
陈秋石惶恐地站起来说,报告司令员,我的确有压力。
成城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废话,没有压力我会把任务交给你?我告诉你,小压力我不会交给你,中压力我不会交给你,大压力我还是不会交给你。只有特大的压力,我才会把它交给你。你明白了吧?
陈秋石说,我明白,可是我底气不足,我只能尽力而为。
成城说,那不行,宿城战役开始之后,你必须保证在荟河北岸坚守两天以上,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两天之后,无论宿城战役结果如何,我都允许你撤退。
其他的首长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让三旅固守荟河。陈秋石盯着沙盘,良久不语。韩子君有些着急,在一边说,老陈,先把任务接受下来,我们再想办法。
陈秋石说,军中无戏言,我脑子一热把任务接受了,守不住怎么办?我的部队打光了是小事,可是荟河一旦失守,新编第七师突击北上,宿城攻坚部队就会腹背受敌,那我不是千古罪人吗?
成城说,我给你调一个工兵连。
陈秋石还是不表态,吭吭吃吃地说,防守正面太大,我一个旅根本撒不开。
成城说,我再给你一个骑兵营。我手上的部队只有这些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陈秋石说,我不要骑兵营,那个地形,骑兵根本展不开,等到骑兵展开了,防线也就破了。
成城强压怒火说,你还有什么要求?
陈秋石说,我不要增加兵力,我只要收缩防线。马头集以南,我鞭长莫及,防不胜防。
成城大怒道,岂有此理!我让你防守,你一再讨价还价,这还像个旅长吗?我跟你讲清楚,荟河防线,二十三公里正面,全部由十一纵队三旅负责。陈秋石,回去让你的警卫员把你的床铺草给烧了。要么让敌人越过荟河,从你的尸体上踏过来,要么你把敌人挡在荟河以西,我给你打一副红木大床。散会!
秋末冬初,狂风卷着沙土在田野上呼啸,淮北平原一片萧瑟。陈秋石牵着老山羊,率领部队顶风前进。
经过一夜半天急行军,部队终于在荟河以东布防完毕,然而这只是常规防线,陈秋石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能按常规打法了,按部就班地防守要点,等待敌人来攻,无异于坐以待毙。
韩子君对陈秋石在兵团作战会上的表现深感忧虑,一是成城给陈秋石的压力太大,二是陈秋石的情绪前所未有的低落。他听说过,早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时期,陈秋石就曾经因为战术压力太大而临阵犯病,他真怕陈秋石这次过不了那个坎,他要是急火攻心犯病了,那麻烦就大了,让他韩子君指挥一个旅固守荟河,那是不可想像的。
那次会后,成城私下里跟韩子君说,你不要怕,陈秋石死不了,这个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压力。他现在之所以忧心忡忡,是因为他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你等着,他一定会有对策的。
同时,成城还给韩子君交底,他也充分考虑到荟河阻击战的艰巨,已经悄悄地做了个绝密计划,从九纵和十纵各抽调了两个营,战斗前期参加宿城攻坚,第一阶段结束,立即西向,增援陈秋石。
这样一说,韩子君才稍微踏实了一点。
然而,陈秋石却始终不踏实,现在再给他一个旅都不够,别说两个营了。
荟河布防之后,陈秋石就带着刘大楼和冯知良勘察地形。刘大楼提出,荟河来源于淮河,如果从上游放水,增加河面宽度,同时也就增加敌人防御的难度。冯知良提出,应在敌人赶到之前,迅速炸毁防御地段内三座大桥。同时在我防御阵地挖掘壕沟,阻敌机械化行动。
按说,该想到的都想到了,陈秋石还是觉得不稳妥,兵力毕竟有限啊,一旦一处失守,被敌人撕裂了口子,那就如同洪水猛兽,不可阻挡。
陈秋石交代,桥可以炸,路可以挖,但是现在都不要行动,有桥有路,敌人的进攻重点尚可判断,无桥无路,那就不知道敌人首先会从哪里进攻。
旅部设在荟河岸边的黄村,头天晚上,陈秋石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在分析地形敌情,他根据兵团作战会议的精神,几乎把整个战区未来十天的战局都看明白了。半夜里刘大楼和冯知良过来陪他宵夜,他喝了一碗稀饭,然后吸了一根放了烟土的烟卷,就进入到思维活跃的状态。他曾经设想,把战火引到荟河以外,引到章林坡部队的占领区,向楚城方向杀回马枪,或者把章林坡部队拖回淮上州,在大别山的深山老林里跟他周旋。但是这个设想很快就被自己否决了,因为章林坡的部队风尘仆仆而来,就是冲着淮海战役的,仅凭三旅这点力量,根本拖不动他。
那一夜,是陈秋石抽烟最多的一夜,几乎把刘大楼给他搞的一点烟土消耗光了。当东边露出一抹晨曦的时候,陈秋石终于睡着了,只睡了不到半个小时,突然醒了,坐起来就喊,冯知良!
冯知良早已等在门外,应声而来。
陈秋石让冯知良展开地图,然后问,你还记得我当年在太行山下指挥的那个漳河峪战斗吗?
冯知良说,我研究过,战场移动十二公里,那是精彩的一笔。
陈秋石说,你看看这个地形,除了荟河,哪里还有防守的价值?
冯知良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除了荟河,哪里都没有防守价值。荟河以西根本无险可守。
陈秋石说,那荟河以东呢?
冯知良吓了一跳,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旅长,你怎么能这么想?这也太冒险了。一旦被敌人突破,那就不堪设想啊!
陈秋石说,是啊,当年日军的水上大队要是避开我的漳河峪防线,抗大分校都完了,我那一次已经做好了杀头的准备了,可是鬼子他最后还是来了,我的脑袋也保住了。这次成城司令员让我的警卫员把我的床铺草烧了,我跟你说实话,直到一个小时以前,我都认为这次完了。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我总算看到了守住荟河的惟一希望。那就是放弃荟河。
冯知良两眼盯着地图,屏住呼吸,心跳得厉害。
陈秋石说,是啊,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放弃荟河能保住荟河,包括成城司令员,包括章林坡,包括杨邑,也包括你。好了,这就是我的战机。在最没有可能的时候,往往存在着最大的可能。你来看!
冯知良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离开陈秋石住处的,回到作战室里,他的两条腿还是软的。起先他认为陈秋石被逼疯了,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但是两个小时后,当他再也找不到守住荟河防线更好的办法的时候,他就不能不承认,陈秋石这步险棋,不仅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一定是一步高棋。
这之后,冯知良就为了落实陈秋石的计划展开了紧张而秘密的行动,这简直就是一个阴谋,既欺骗了敌人,也欺骗了上级,既不为敌人的情报机关所能察觉,也完全出于内部决策者的意料之外。在谋划的过程中,他既诚惶诚恐又亢奋不已。他终于成了陈秋石最得力的助手,最可靠的同盟,即便这一仗打死,他也可以瞑目了。
两个月前,冯知良是被一根绳子捆到颖淮岗的,而且是陈三川亲自押送。那一路上冯知良没有少吃苦头,陈三川命令战士,不给饭吃,不给水喝。陈三川倒是没有揍他,不过陈三川的话句句都像钢刀。陈三川说,老兄啊,没想到你这个作战科长还是个叛徒,不知道你给敌人多少情报?冯知良不语,卷曲在马车上任陈三川嬉笑怒骂。到了颖淮岗,陈三川还不怀好意地对冯知良说,如果是枪毙,你希望不希望我亲自下手?我枪法准,保证不让你受罪。这样我还欠你一个人情,杀叛徒比杀猪更像个正经活计。
冯知良那时候想了很多,他想也许不会枪毙他,他毕竟没有出卖过情报,此后也没有做过间谍工作。但是,他可能会被关押,至少也会被审判,然后发配,监视劳动,或者到敢死队去等待战死。
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会给他一个既往不咎留用查看的处分,他还能够继续当他的作战科长。当陈秋石亲自为他松绑,并向他宣布这个处分决定的时候,他几乎愤怒了,大喊大叫,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处分我,让我到战斗连队去吧,让我用战斗行动洗刷我的耻辱!
关于冯知良的处理,在旅部是有过激烈争论的。冯知良被押到的时候,旅部正在总结新式整顿运动情况。陈三川把冯知良推得踉踉跄跄。一个双手被反绑着的人一头闯劲会场,把大家吓了一跳。陈秋石站起来问,怎么回事?
陈三川义愤填膺地把审讯龙柏的情况一五一十报告了,几个首长盯着冯知良,目光里充满了厌恶和憎恨。袁春梅说,这件事情我知道,本来还要观察的,既然公开了,还有什么话说,拉出去毙了!
赵子明说,按说冯知良也没有给部队带来重大损失,可以不杀。但是叛变了,不杀不足以惩戒部队。老陈,咱们也来个挥泪斩马谡吧。
陈秋石站着没动,看看冯知良,又看看大家,突然笑了说,干什么这么剑拔弩张的?冯知良的问题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现在才清楚?我跟诸位同志哥交个底,冯知良的事情我早都知道。同志哥还记得我陈秋石的公祭大会吗,那一次,冯知良扑到我的棺材前,抓住了我这具尸体的手,他发现了,我的手是热的,他发现了,我的手还可以动弹。就在那个时候,他明白了,我是诈死。我也明白了,他在忏悔,他有难言之隐要对我说。后来有很多次,他想向我坦白他在军事调处期间做过的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可是我没有给他机会,我在观察他,我在观察中发现,这个同志并没有变节。
袁春梅冷笑说,陈秋石同志,你不能毫无原则姑息养奸。你要知道,当初污蔑你同国军暗送秋波,就是出自这个叛徒的手笔,而且是按照敌人的意志。
陈秋石说,我当然知道。冯知良的那份检举材料,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我认为从他的本意来说,并不是想把我这个所谓的战术专家置于死地。严格地说,向上级反映自己的看法也是正常的。
袁春梅说,可是他帮助敌人实施了阴谋,剥夺了一个高级指挥员指挥作战的权利,这是什么行为?
陈秋石说,我们看问题,不能光看表面,还要看实质,不能只看过程,不看结果。袁春梅同志,我问你,在冯知良污蔑我的这件事情上,敌人达到什么目的了呢,真的把我们的淮上独立旅搞垮了?没有,反而被我们将计就计,出其不意,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从而夺取了西华山和西黄集战斗的胜利。从一定程度上讲,冯知良的错误行为,反而帮助了我们的战争。
袁春梅说,这完全是两码事,主管愿望和客观效果不能混为一谈。无论结果是什么,我们都不能容忍冯知良的变节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