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邑粗粗浏览,几匹马的后面,确实有麂子、山羊、猪獾之类,还有几只野鸡。杨邑心里冷笑,他知道淮上独立旅已经接受命令,正在心急火燎地要突围,此时此刻,哪有心思打猎啊?杨邑不动声色,王顾左右而言他说,秋石,今日正是南湖分校建校十九周年纪念日,你我虽然分属两个阵营,但师生之谊尚存。拙师特备酒菜,你把赵同学和袁同学召集过来,酒桌上一笑泯恩仇,至于将来战场上你死我活,那是今天以后的事情了。
陈秋石为难地说,先生有此情谊,学生敢不从命?只是赵子明和袁春梅都在山上打猎,联络不便,能不能改日?我们几个当学生的到尚派河去拜访先生,补过这个纪念日。
杨邑想了想,心里冷笑,嘴上却说,看来只好这样了,拙师今天走了十里路,无功而返。
陈秋石说,拂了先生一片美意,学生诚惶诚恐。明日上午,定去尚派河谢罪。
这次见面来匆匆去也匆匆。
杨邑离开西华山庄,还没有回到尚派河,就向章林坡禀报,西华山庄行动异常,只有少量人员装模作样,打扫庭院,修理器械,搬运物资。看似闲散,实则外松内紧,疑为空城计。共军今夜突围的可能性极大。昨夜流窜至东线密林的小股人员,应为先遣。
章林坡问,西线有什么动静没有?
杨邑说,暂时还不清楚。声东击西是陈秋石惯用的手段,西线梅山李集至成陵一线,应该是他们的突破口。卑职以为,我西线兵力足以抵挡,怕的是陈秋石声东击东,所以还是要加强东线防御。
章林坡得此情报,同乔闻天趴在地图上琢磨半天,他觉得淮上独立旅在东线搞得动静并不大,完全是佯攻的架式,因此还是把防范重点放在了西线。
杨邑判断地不错,淮上独立旅的突围事件确实是在当夜拉开了序幕。只是,陈秋石这一次搞了个声东击东,但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实而实之,而是采取水陆并用的方式,派遣陈三川率领两个营并加强一个机枪连,组成“铁锤支队”,任命陈三川为支队长,在陆地上横冲直撞,一路北进势不可当。按照章林坡的部署,东线守军不跟共军小部队纠缠,重点阻击尾随的大部队,岂料把陈三川的两个营放走之后,不见后续部队,章林坡急调两个营截击西路李家集,到了天亮,这两个营也扑空。一时间章林坡的指挥所乱成一团,各个要点都报告,没有发现共军的主力部队。
一个白天,章林坡的机动部队疲于奔命,人困马乏,几乎无力再战。当晚,多数部队蜷缩在据点里,即使外面打枪,也懒得理会,至多伸头探脑看一眼,骂一声“妈的又是狼来了”,然后接着回去睡觉。
就在章林坡盲人摸象搞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淮上独立旅的突围才真正开始,将近两百张铁皮筏子和一百艘渔船分别从妙皋峰、觉灵寺、千秋岭等地同时下水,载走了两千多名官兵。头天夜里刘大楼带领的七个小分队,只是在杨邑的防区里虚晃一枪,立即南下西进,埋伏在距离觉灵寺仅十里路的西河口大堤附近,到了规定时间,三十个炸药包同时起爆,淠史河水抖涨,原本干涸的几个河段,也都在半个小时之内蓄满了水,载着大大小小几百条船只,浩荡东去,在尚派河三岔口,调头向北。
很多年以后,军事科学院一位教授指出,当年淮上独立旅跳出大别山的战例,可以作为重兵之下突围的经典战例,不仅心理战玩得出神入化,时间差打得好,而且所有的兵力都没有浪费,均兼顾了两种以上功能。由于有了水上行动,原先陈秋石最担心的陆地诱饵会被全歼的问题也因此一并解决了,水陆两路互相支援互相接应,一路打打停停,终于于次日凌晨抵达紫阳关,这里有江淮军区派遣的三个团沿途接应。
另外还有一笔精彩之处是对特务营的运用。刘大楼爆破西河口大堤,最初在章林坡指挥所引起的反响是,西线出事了,共军炮击西线。而刘大楼在完成任务之后,率领小分队穿插李家集,再一次给章林坡造成错觉,以为共军真是突击西线,这种错觉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而两个小时之后,一切都晚了。
一仗下来,刘大楼被提升为副参谋长。
临淮岗是个好地方。淮河从大别山由南向北逶迤而来,在皖东北地区掉头向东,冲积出一片平原,此处水草肥美,百姓择水而居,这里也就成了人烟稠密的所在。
淮上独立旅跳出大别山后,奉命在颖淮岗休整,进行大兵团作战战术训练和政策教育,同时对人员思想进行摸底,团以上干部的历史要重新登记。因为这段时间部队中有些人出现了模糊认识,对于同国军作战有消极情绪,譬如三团营长许得才,自从抗战胜利之后,一直闹情绪,认为革命成功了,要回家种地,过那种婆娘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还差点儿开小差了。像许得才这样的人并不是一个两个。这就需要整顿了。
这个阶段以后被称为新式整顿运动。
袁春梅一夜之间忙起来了,虽然政委赵子明是运动的总领导人,但具体工作由袁春梅负责。
戎马倥偬,岁月匆匆,想当年,在太行山下百泉抗日根据地,袁春梅之所以在南下干部团名单已经确定之后,还大闹司令部,坚持回到大别山,就有一个动机,要搞清楚她的爱人究竟是怎样被捕的,又是怎样变节的,那时候她很怀疑这是组织上制造的一个假象,进一步说,她非常怀疑是赵子明之流制造的一个阴谋,目的就是割断她和爱人的情感,促使她向陈秋石投怀送抱。然而来到大别山之后,经过战争检验,她不仅没有找到根据,反而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幼稚,完全是因为感情冲动所致。但是,她对于赵子明甚至也包括陈秋石,仍然是怀有戒心的。军事调处期间,她一方面对陈秋石在同国民党的斡旋中表现出来的高超斗争艺术深感钦佩,但另一方面,在军事斗争层面,她又隐隐感到陈秋石的态度似乎不太坚决,多次避战,尤其是陈秋石和杨邑的来往,好像有点神秘,有点说不清楚。军事调处后期,江淮军区接到检举,认为陈秋石同国军礼尚往来,军事斗争消极,袁春梅虽然觉得对陈秋石的处理有失公正,但是她也认为,陈秋石这个同志有时候原则性就是差点。
西黄集战斗之后,部队中有人反映,说我军已经把敌人两千多官兵围困起来,基本上是死狗了,而陈秋石却同国军达成协议,把这一个多团的兵力放走了,放虎归山是一回事,重要的是,两千多条枪啊,有重武器,有轻武器。
陈秋石的解释是,西黄集不是决战,而是摩擦,在决战条件不成熟的前提下,不能逼虎伤人。战争的目的不是杀戮,而是从心理上征服。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两千多条枪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扛跑了,对此,袁春梅是有看法的。有一次在会上,袁春梅就这个问题还同陈秋石争论过,袁春梅说,部队反映,西黄集战斗就是不应该把那股敌人放跑,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两千多条枪啊,可惜了。
陈秋石说,煮熟的鸭子飞了还可以飞回来。要那两条破枪干什么,我们现在不缺枪,缺的是人。
袁春梅说,可是我们的队伍很快就要扩大,等我们的兵员充足了,武器怎么解决?
陈秋石说,那很简单,我既然能把他放跑,也能把他重新围起来。那些破枪破炮,让国军再给我扛几天,到我们需要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把它缴获过来。
陈秋石说得信誓旦旦,袁春梅也知道他不是吹牛,但思来想去,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你陈秋石打仗打得出神入化,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不能把战争当游戏,你不能让战士们流血牺牲去展示你的指挥才华。
北上突围的最后一战,是陈三川的“铁锤支队”在大埠口阻击国军的追兵,当时地形条件非常有利,陈三川指挥一个连深入,将敌人两个营诱至南天门峡谷,另外在陈留岗设置了伏击阵地。陈三川的部队牵制了敌人两个团的追兵,并且限敌于不便展开地区。这时候只要水上纵队派出两个营的兵力,从敌侧后包抄,至少可以全歼南天门的敌人。当时指挥所里争论得非常厉害,连赵子明都主张接着打下去,认为这是顺手牵羊的事情,一举消灭敌人追兵,挫敌士气,鼓舞我军斗志。但是陈秋石就是不表态,最后还是急电陈三川,放弃南天门反伏击战,立即北上。袁春梅当时差点儿拍了桌子,质问陈秋石,陈旅长,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上,为什么对国军一再手软,你的屁股坐在哪一边?
陈秋石当时没理她,对冯知良说,告诉所有部队,北上,北上,排除一切干扰,排除一切诱惑,目标明确,任务明确,就是北上。
陈秋石的态度激怒了袁春梅,袁春梅说,陈旅长,北上不是逃跑,我们已经冲出重围,现在形势非常有利,敌人追兵气焰嚣张,能打为什么不打?
陈秋石说,打仗是一门艺术,走一步要看几步,不能因为贪图蝇头小利而耽误大事。
袁春梅说,主力部队完全冲出来了,殿后的部队战斗积极性正高,而且阵势已经显示十分有利,我坚决主张打。
陈秋石说,春梅同志,打是可以,会有点战果,但是比起我们顺利及时赶到集结地域,这点战果微不足道。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北上,绝不能被敌人纠缠。请你不要再干扰我的决心。
部队顺利突围,到了颖淮岗,袁春梅直接到“铁锤支队”了解情况,陈三川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即便不给他增援部队,哪怕再给他三个小时的时间,他就可以全歼国军的一个营。而在没有重创这一个营的情况下,仓皇撤退,反而让死狗有了喘息的机会,反过来咬人。“铁锤支队”北撤的时候,这股敌人尾随追击,给“铁锤支队”带来很多麻烦,伤亡四十余人。
这一下,袁春梅就理直气壮了。就在新式整顿动员会上,袁春梅就毫不客气地指出,陈秋石同志应该就南天门战斗进行反省,要说清楚,为什么放弃南天门战斗,部队的同志很有看法,认为这是逃跑主义。
陈秋石不买这个账,微笑着问袁春梅,部队的同志?那不就是陈三川吗?我跟你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不是陈三川想象的那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起码的道理。
袁春梅说,我们没有看出来,黄雀在哪里,我们只看见了,由于你陈旅长指挥失误,使我们坐失良机。
陈秋石苦笑说,袁春梅同志,你说我指挥失误,我得承认,人无完人,我又不是诸葛亮可以神机妙算,我不可能把所有的问题都看得很清楚,但是南天门战斗我没有指挥失误,因为我在有利的条件下看到了最不利的一面。
袁春梅说,是吗,我们为什么没有看出来?赵政委你清楚吗?
通常情况下,赵子明是不愿意同袁春梅正面交锋的,这个同志脾气大,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当然,赵子明更不会认为袁春梅比陈秋石更会打仗。但是这一次,赵子明却觉得真理在袁春梅这一边。他也觉得在南天门的问题上,陈秋石保守了一点。赵子明左顾右盼,打哈哈说,事情都过去了,还老纠缠干什么?打仗嘛,情况千变万化,陈旅长不主张打,自然有他的道理。
袁春梅更来气了,说,赵政委你不要回避实质性的问题,你也很清楚,南天门战斗完全就是放弃了一次胜利。
赵子明说,我是没有看到敌情恶化,但是我们的任务是北上。
袁春梅说,我再说一遍,北上不是逃跑!我们有了消灭敌人的机会,却拱手相让了,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陈旅长你要说清楚,你的屁股到底坐在哪里?
陈秋石见袁春梅不依不饶,终于火了,冷冷地说,袁春梅同志,你可以怀疑我的指挥不正确,但是你不能怀疑我的立场。你问我屁股到底坐在哪一边,我可以告诉你,三十多年前,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一跤摔倒隐贤集的塘埂上,从此以后,我的屁股就没有离开过中国的土地。我的屁股坐在中国的土地上。
关于南天门战斗的争论,以陈秋石的避战而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