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书院天低云暗。悲愤的哭声从压抑的胸腔里渗出,穿过高墙,密密匝匝地洒落在山庄外面的毛竹林里。
一口大黑棺材安放在书院正中。部队佩戴黑纱,肃穆伫立。十几名战士在山庄外面撒纸钱。
陈三川身背双枪,臂佩黑纱,立于大门一侧,密切注视来来往往的人流。陈三川是昨天夜里才知道陈秋石被乱枪打死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听刘锁柱说“陈旅长死了”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一阵抽搐,接着就有呕吐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躯体里被抽了出去,此后的几个小时,他一直感到腿软心慌。
公祭大会设在书院内,正房悬挂着白底黑字横幅,两边瀑布一般悬挂着挽幛。除了国民党地方官员,新编第七师派出了郭得树和杨邑作为代表参加。章林坡到底没能交出凶手,支吾说正在侦缉,请友军长官海谅。赵子明等人虽然严辞抗议,但鉴于天热,怕尸体腐烂,公祭大会还是如期召开了。
大会开始后,赵子明致追思词,历数陈秋石将军抗战功绩,在场的人无不嘘唏。
赵子明致辞完毕,司仪宣布入殓,八个新四军战士把陈秋石的遗体从山庄的地窖里抬出来,由袁春梅和梁楚韵等人护卫两边,移进棺材。郭得树在离棺材三步远的地方,看得很清楚,陈秋石的遗体似乎换了一身黄呢子将军服,领口上还缀着将星。遗容经过民间仵作的处理,还算整洁,面容安详。
杨邑一看这情景,顿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郭得树没有眼泪,哭不出来,憋了半天,才把眼圈憋红,假惺惺地想凑上去,说几句缅怀的话,可是还没有等他靠近棺材,意外发生了。
参加公祭大会的人群里,突然号叫着跑出一个人来,凶神恶煞一般把袁春梅和梁楚韵扒拉开,不由分说,一头扑到棺材上,疯了一样扯开覆盖在遗体上面的红绸子,一边大哭一边嚎啕,首长,我对不起你啊,我害了你啊,我没有良心,我罪该万死……啊……啊……!
郭得树本来想更近一点看看陈秋石的遗容,没想到被这个程咬金半路上杀出来,一胳膊肘把他捅了一个趔趄,差点儿倒在地上。郭得树好不容易才站稳,举目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是冯知良。
袁春梅和梁楚韵赶紧上前将冯知良架住,但冯知良这天力气大得惊人。赵子明一看要出事,手一挥,陈三川一个箭步上来了,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招数,正哭喊着的冯知良,马上停止了嚎啕,被陈三川拖了下来,两眼无神地看着天空,好大一会儿才发出一声曲里拐弯的蚊子般的呻吟,首长,我对不起你啊……啊……首长……
有了这个小插曲,赵子明不敢怠慢,赶紧招呼部队行动,瞻仰遗容程序草草结束,然后就合上棺盖,由陈三川和刘锁柱封棺。刘锁柱一边抡锤一边痛哭,首长,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往后谁能给我讲战术呢?谁还叫我一进二退三转移四机动呢?首长,你在天之灵保佑我们打胜仗啊……
在刘锁柱泪如雨下的当口,陈三川却一言不发,铁青着脸,小眼睛里像是喷射着仇恨的光芒。他下锤很重,咚咚的声音,一声一声地敲击在活人的心上。
公祭大会历时一个半小时,然后由新四军淮上独立旅八名首长抬棺至山庄门外,刘锁柱手下的一名连长带着一个班护送,用马车送往觉灵寺北麓安葬。
郭得树回到淮上州的第三天下午,章林坡召开紧急作战会议。章林坡在会上说,目前各地光复战争如火如荼,而我淮上州始终按兵不动,半壁河山仍在共匪赤化之中。这不是章某畏战,诸位想必有所耳闻,前段日子,共军干才陈秋石先生革职后去向不明,对我潜在威胁极大。此人诡计多端,若在暗处谋划,不知道祸起何处。如今,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心头之大隐患消除了。陈秋石先生为汉奸余孽所杀,说真的,我这心里还真是痛惜……啊!
郭得树微笑插话,英雄惜英雄啊!
章林坡眼圈一红说,陈秋石将军若在,我部会有很多难言之隐。跟陈秋石作战,民心军心舆论都是问题。现在好了,陈秋石先生已作古,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我们的行动开始了!说完,刷地一下拉开帷幕,一幅大型作战地图赫然升起。
新任参谋长乔闻天春风满面,手持袖珍金属指挥棒,开始部署任务。
杨邑没有想到,同共军开战的第一仗,打头阵的居然是他的第一旅,而且是进攻西华山。
早些时候,杨邑也对未来战局进行过预测,第一仗在西华山打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可能性很小。这是因为,首先,西华山一带地形正面太小,能够通过的路径十分有限,这样进攻部队即便得手,队形也会被迫拉长,会造成首尾不能相顾的局面,这是进攻战斗最忌讳的;其次,纵深太大,战线拉长之后,会被各个山头切割,各部之间协调存在严重问题,很容易被共军各个击破。这个仗如果让杨邑指挥,他会仍然坚持首轮进攻西黄集和棋仙寺,由东向西,由北向南,层层剥皮,最后让西华山成为一个孤岛,迫使他们投降或者逃遁。
问题是,现在的作战方案不是杨邑制定的,据说这个乔参谋长很有些来头,他到任已经快十天了,今天是第一次的作战会上露面,这么多天他躲在哪里,在干什么,杨邑一无所知。也许他就是在等待今天。
当然,现在进攻西华山,杨邑并不怯阵。准备是早都有的,而且是针对陈秋石的。陈秋石他都不怕,他还怕谁?那个赵子明指挥打仗,杨邑几乎没有听说过,尽管他也曾经是杨邑的学生。
按照师部的部署,一旅将于明天夜里打响,占领西华山,吸引司坡店、西黄集等地共军分兵来援。二旅一部在窑冈嘴至西黄集一线布防,阻击共军增援部队。三旅机动至棋仙寺一带集结,向南作为预备队,向北可以直取杜家老楼。
杨邑前思后想,觉得乔闻天的这个计划还算妥帖,即便不能像章林坡展望的那样在一个月之内横扫大别山共军,但是拿下西华山并给共军重创还是完全有可能的,至少不会吃亏。
杨邑的信心还是建立在陈秋石死亡的基础上,这倒不是因为他怕陈秋石,而是他认为陈秋石突然被杀,给赵子明留了一个很难擦的屁股。根据杨邑的勘察分析,陈秋石的所谓革职,很有可能是江淮军区遮人耳目另有所图,因为从整个淮上独立旅的布防看,基本上都是陈秋石的风格,譬如说西华山的防御,就是小正面、少侧翼、大纵深、宽间隔的配置方式,这种防御态势陈秋石敢,别人不敢,因为陈秋石还有下一步的动作,战斗发起后,他可能会用运动战的方式循环使用有限的兵力,对进攻之敌形成拉锯式反复杀伤。而要实施第二步,必须对兵力火力和时机都把握得相当准确才行。赵子明能够做到这一点吗?杨邑对此完全可以轻视。
杨邑向章林坡禀报他对当面之敌情判断时,信誓旦旦地说过这样的话:陈秋石在南北两个方向上的设防都是无可挑剔的,就像古战争中的天罡阵,变化多端,奥妙无穷。正是因为它太有学问了,也给共军带来了麻烦,因为下一步该怎么变化,除了陈秋石,谁也不懂。这就好比一个高明的厨师把菜做了一半,突然撒手不管了,后面的厨师再高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手,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放盐。
这番话说得章林坡频频点头。章林坡说,老杨说得对。上峰可能也就是出于这种判断,才十万火急地要我们迅速展开行动。
接下来的战斗很有意思。杨邑抓住了西华山防御的软肋,那就是杨邑曾经发现的、并且被“南岳事件”证明了的,陈秋石的西华山点式防御配置,应对的是大部队正面作战,如果以小分队尤其是夜间偷袭,这种防御结构会不攻自破。如果陈秋石活着,还得防止他有圈套,陈秋石不在了,没有圈套了,只剩下套圈了,杨邑的信心就上来了。
战斗发起的凌晨零时零分,杨邑的先头部队一个营,在洪大的率领下,按照当初龙柏偷袭南岳书院的路线向西华山运动,此举虽有轻兵深入之嫌,但意在试探虚实。
洪大轻车熟路,率领一个营分两路长驱直入。按照杨邑的分析,洪大的部队只要越过第一道防线,就可以直奔西华山,没想到在二道湾,出现了意外的情况,共军陈三川指挥一个营从突然从侧翼出现,包抄过来。洪大大惊,急电杨邑,要求回撤,杨邑却坚定不移地要求洪大就地固守待援。
这时候洪大还不知道,恰好是陈三川营的出现,更加坚定了杨邑的分析,因为他从陈三川营仓促行动中,看出共军乱了阵脚。如果是陈秋石指挥这样的战斗,他是不会在战斗打响的最初时光调整部署的,他至少要等到天明,把情况摸清楚再说。
杨邑见时机成熟了,遂命令后续部队两个团共七个营,从四个方向分六路向西华山挺进。照杨邑的计算,即便是西华山共军倾巢而动,也不过一个团的兵力,就是全部参战,人人独当一面,那也挡不住国军的步伐。
为了证实杨邑的判断,这七个营顺利地通过了第一道防线,受到的抵抗相当微弱。因为共军的防御配置都在山上,黑灯瞎火的往山下乱打,对国军基本上构不成杀伤。只有一个营,在妙皋峰东南高地上遭到刘锁柱一个营的反抗,但是国军进入纵深之后,迅速汇拢,刘锁柱营一触即溃。大军于是蜂拥而至。
杨邑在指挥所里美美地睡了一觉,他感到这次战斗真是太对不起他的得意门生了,人都死了,他这个先生还利用了他的失误,把他的继任者打得丢盔卸甲,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啊!
在负疚和得意交织的矛盾中,杨邑进入了一个神奇的状态,在他的哈啦子流出来之前,他还在向陈秋石道歉,对不起秋石兄,拙师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两军相对,各为其主啊!如果是你我师生之间,断无此等恩怨……
然后,杨邑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被一阵吵闹惊醒了。马弁和警卫阻挡不住,门外冲进来洪大和二团团长刘楷杰,洪大一进门就差点儿跪下了,大嘴一咧哭开了,旅座,大事不妙啊,我的队伍……
杨邑一个激灵站起来,扔掉大氅,眉头一皱说,怎么回事?不要恐慌,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