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调处的最后阶段,国军已经秘密调整了兵力,杨邑的一旅进驻肥西以西,岳西以南,其当面正是觉灵寺。觉灵寺的南边,就是西华山,北边是南岳山。西华山是淮上独立旅的起家的地盘,驻扎的是精锐第三团,原来是韩子君和郑秉杰的看家队伍,尤其以政权建设牢固著称,淮上独立旅的兵工厂、被服厂、物资采购站和转运站都在西华山的深山老林里,甚至还有秘密的弹药储备机构,是淮上独立旅的大后方。因为地势显要,易守难攻,历来为兵家不争之地,当年日本人南下,从这里都是绕道而行,所以郑秉杰得以坐大。章林坡把杨邑的第一旅调动到西华山当面,也是深谋远虑的。
用兵谨慎,尽量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师生一脉相承的特点。杨邑调防至西华山当面之后,几次攀登觉灵寺主峰和妙皋峰、齐云山周边高地,对西华山境内进行详细勘察。他很快就发现,西华山确实是一个天然的屯兵基地。在抗日战争中,因同友军毗邻,这里没有太强的防御部署,而眼下情况陡变,共军似乎还没有从抗战的布局中调整过来,这不知道是掉以轻心还是自恃无忌,看来陈秋石失去兵权不是虚传。杨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岂料,自从那次他在齐云山下隐隐约约感觉到陈秋石的气息之后的第五天,情况发生了变化。情报显示,共军也做了兵力调整,其三团陈三川营和许得才营已经分别在妙皋峰东南和西南设防。杨邑再次登上齐云山,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共军布防的痕迹,就在快要下山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共军的防御体系是没有工事的。
杨邑更加明显地感觉到了陈秋石的存在。这种小正面、少侧翼、大纵深、宽间隔的配置方式,不是常规打法,一般人不敢运用的。六个点式支撑体系,高低搭配,远近照应,看似没有防御工事,正面全在控制之内,可以说是对这个地形的极佳利用。这只能解释是陈秋石的手笔。
当然,这种点式防御配置,也有漏洞,它应对的是大部队正面防御作战,却很难保障接合部的安全,尤其是夜间小分队偷袭,很有可能得逞。让杨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陈秋石果然在西华山庄,难道他看不出这个漏洞吗?
“南岳事件”发生后,杨邑分析了整个战斗过程,他还是没有搞明白,陈秋石是真的没有察觉防御漏洞,还是故意放开一条隐秘的通道,甚至有可能他就在等待,就在暗中配合这个事件?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所谓“南岳事件”,就是龙柏偷袭陈秋石事件。
陈秋石被革职之后,密切关注陈秋石去向的,除了杨邑,还有章林坡和郭得树,这两个人也不太放心。郭得树密令龙柏,率领一个由三十人组成的精锐小分队,化妆成残余汉奸董占水的队伍,连续二十多天,一直在西华山东南和西南方活动,其活动足迹已经印上了齐云山和觉灵寺,有几次甚至同陈秋石等人擦肩而过。
5月21日那天下午,龙柏在距离妙皋峰约三里路的淠史河边,隔岸锁定了来此钓鱼的一行人,龙柏疑惑那个戴草帽的人就是陈秋石,在高倍望远镜里,还出现了梁楚韵和史吉合,更证实了龙柏的判断,龙柏根据陈秋石钓鱼的位置分析,陈秋石就住在南岳书院。龙柏当即用电台向郭得树报告,得到指令,活捉陈秋石,活捉不成,即将其击毙。郭得树同时密令其亲信、杨邑部二团一营营长洪大,进入西华山西侧,接应龙柏。这个杨邑并不知道。
当夜月黑风高,龙柏行动了,率队从西华山西侧潜入,成功地避开分界线上陈三川的巡逻队,向南岳书院扑去,而在龙柏的小分队距离书院还有两公里的时候,院子内的一匹战马突然警觉,扬起四蹄长鸣不已。等龙柏接近书院的时候,他不知道,陈秋石已经离开南岳书院。
抵达南岳书院之后,龙柏以石击路,引诱暗哨离开哨位,将其手刃,然后潜入书院附近,三挺轻机枪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有亮光的那间房屋,一切就绪之后,龙柏指挥轻重二十支枪一齐扫射,并于混战中亲率突击小组径奔院内。
龙柏最后看到的情况是,从那间亮灯的房间里冲出数人,一边还击一边突围,在激战中多数倒下。此时担任警卫的一个排已经从西边冲了过来,东边似乎也有部队行动的声音。龙柏不敢恋战,边打边撤,仍按原路后腿。
从东边杀过来的是陈三川指挥的一个连,在西华山西侧的二道湾同龙柏短兵相接,立即展开包围。龙柏的手下损失大半,其余在洪大的接应下仓促回窜。陈三川的队伍追至二道湾,同洪大的队伍展开激战,势不可当,洪大且战且退,被陈三川追到孙庄,战斗中洪大本人挨了一枪,差点儿送命。
第二天早上,淮上独立旅就给新编第七师送去一份措辞激烈的通报,称国军的此次行动,为第二个皖南事变,破坏和平。章林坡师长必须对此次行为负责。紧接着,《江淮日报》和《新华时报》都以大幅版面刊登“南岳事件”的消息,南岳书院血流成河,数名新四军官兵横尸血泊之中,惨不忍睹,书院内外,一片狼籍。报道并且说,我军正在南岳书院养病的高级将领陈秋石身负重伤,危在旦夕。而龙柏向郭得树报告说,早死了,早死了。共军这是制造假象。
郭得树问,你亲眼看见陈秋石被击毙了吗?
龙柏说,他们在屋里开会,陈秋石站着讲话,我和五个狙击手一齐瞄准。陈秋石就是一百条命,也躲不过我在十秒钟之内射出去的五百发子弹。他已经是一个筛子了。
郭得树说,关键是你有没有看见他中弹倒下?
龙柏说,我当然看见了,我还听见有人喊,首长中弹了,快来保护首长!
郭得树说,你最后听见陈秋石的声音了吗?
龙柏回答,没有,但我们撤出南岳书院之后,听见里面在大喊,首长,你醒醒啊,还有人喊,首长不行了,赶快叫医生。里面还有女人的哭声。在二道湾我们被截住了,那支部队简直就像虎狼,红了眼向我们突击,里面有人喊,为首长报仇,血债要用血来还。
终于,郭得树相信了龙柏的话,还没等他向章林坡报告,章林坡的电话就来了,让他马上赶到师部,随他一起到西黄集把重伤的陈秋石接过来,到国军医院里抢救。章林坡并且说了这样的话,兄弟阋于墙,手足难分,只要大别山的战争还没有打起来,我们同淮上独立旅就还有和解的可能。和谈还有希望,不要轻言放弃;战争没有好处,不要轻易发动。
郭得树心领神会,驱车前往师部,章林坡已经下楼待发了。
路上,章林坡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些汉奸真是胆大包天,一代将星陨落在草寇手里,真是奇天大冤。
郭得树笑笑说,是啊,陈秋石抗战中在大别山打出了八面威风,他不仅是鬼子的死对头,也是汉奸的断路财神啊。汉奸残余如今穷途末路,积怨深重,下次毒手,不足为奇!
两人相视一笑。
车队过了窑冈嘴,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走近了一看,为首的是袁春梅,立在路中间,拦住了去路。
章林坡和郭得树跳下车,章林坡大张着两手向袁春梅说,怎么样,陈将军怎么样了?我们来把他接到淮上州,我那里有美国医生。
袁春梅站定,冷冷地看着章林坡和郭得树,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突然滚落两行泪珠。
章林坡趋步上前,想拉袁春梅的手,但见袁春梅目光阴森,搓着手说,袁女士你怎么啦,难道,陈将军……不测?我们的医院都准备了啊……
袁春梅还是满脸冰霜,冷冷地说,不用了,陈秋石同志去世了。
章林坡似乎遭受了雷击,浑身一振,转眼就是热泪纵横,双手伸向袁春梅,连声说,袁女士,没想到啊,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情,章某心如刀绞啊……
袁春梅把手抱在胸前,逼视章林坡说,章将军,我们更没有想到,煮豆燃萁,亲痛仇快,竟然发生了抗战刚刚胜利的今天。
章林坡泣不成声,顿足悲鸣,口口声声说,一定要查办!可惜我一代名将,没有死在敌寇手里,竟然为我民族败类所害,汉奸残余,困兽犹斗啊!章某作为警备司令,驻军最高长官,难逃其咎,我一定要督察侦破,我要把凶手千刀万剐!
袁春梅说,章师长,不用侦破了,凶手就在贵部,而且我们已经调查了,这次行动不是汉奸残余所为,而是贵部有人蓄意谋杀,是有组织有步骤的,他的背后是谁,我们清楚,章将军也应该不糊涂。
章林坡说,袁女士啊,陈秋石将军罹难,我的悲痛不亚于贵军任何一位同仁。你这样说,我可以理解,这个时候,你们说出什么过头话我都不会在意的。
袁春梅说,我正准备去淮上州,不是去报丧的,我奉命向将军转达我新四军淮上独立旅通牒,请章将军敦促贵部交出凶手。我部正在筹备丧事,我们希望章将军深明大义,从补救和平局势出发,尽快查出凶手,祭奠陈秋石将军。
章林坡说,袁女士,此时此刻,我和贵部将领一样痛心疾首。虽然贵部指责凶手藏匿我部未必属实,我也鼎力寻查。若果在我部,章某愿亲献凶犯首级于陈将军灵前。若非我部奸细所为,侦缉凶犯章某也责无旁贷、
见章林坡说得动情,袁春梅的脸色才似乎有所缓和,抹抹眼泪,庄重地说,那好,我部拭目以待。
章林坡说,一定,一定,请相信我章某的为人。虽然谈判失败了,但我军和贵部曾在抗战中携手并肩,共赴国难。我本人更是钦佩陈将军的人格学识。陈将军的丧事,由我们两家操办。一定厚葬,一定厚葬。
袁春梅说,那倒不必了。我们对贵部的惟一要求,就是对杀害陈秋石将军的凶手绳之以法。明天我们在南岳山举行陈秋石将军公祭大会,届时我们希望看见章将军兑现承诺。告辞了!
章林坡望着袁春梅离去的背影,想笑,可是嘴一咧,当真哭了起来,哭得热气腾腾。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