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川最早的名字不叫陈三川,叫陈继业,这个名字是他爷爷给起的。那时候陈三川压根儿不懂什么叫继业,真正盼望继承家业的是他的爷爷奶奶和他的娘。
两岁那年陈继业生了一场热病,把一家人吓得魂都没了。陈本茂豁出了老本,雇了一驾马车拉着孙子到淮上州治病,而且进的是洋医院,用的是西洋的药品。继业的病倒是治好了,家里的大洋也折腾掉不少。回到隐贤集,陈本茂还是不放心,又请孙半仙给孙子看前景。孙半仙说,你知道你孙子为啥老是头疼脑热吗?你儿子娶了两房媳妇,都是不到二十岁归西的,阴魂不散啊,她们阴魂不散找谁去?就是找你的孙子。
陈本茂一听这话,膝盖头一下子就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孙半仙面前说,大仙啊,救救我的孙子吧,她们阴魂不散,就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吧,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作的孽啊,我的孙子还小,关他什么事啊!
孙半仙说,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可是她们找你又有啥用呢,她们找你的孙子不就是要你的命吗?
陈本茂听明白了,老泪纵横,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一个劲儿哀求孙半仙想办法解救他的孙子。
孙半仙举着右手,手心朝内,手背朝外,问一句,陈本茂答一句,末了,孙半仙说,你那两个死去的儿媳妇,一个难产而死,是善鬼,对你家怨气要小一些。还有一个暴病而亡,不是善终,是厉鬼,对你家怨气冲天。春天你孙子头疼脑热,是善鬼作崇的小劫,破财消灾,她收几个香火也就罢了。可是秋冬属阴,厉鬼猖獗,你孙子到了秋天还有一大劫难。
陈本茂一把把孙半仙的腿给抱住了,哭着喊,大仙啦,咋办啊?
孙半仙说,你这孙子是戊辰年丙辰月生的,没错吧?
陈本茂说,千真万确,一点不差。
孙半仙说,属龙的。而你那阴间厉鬼儿媳,是属虎的。龙虎一斗,两败俱伤。
陈本茂说,只求大仙指点迷津,救救我的小孙子。
孙半仙叹了一口气,说了声,难啊,拿腔拿调地忸怩了半天,直到陈本茂表示再奉献三十块洋钱的香火,这才慢悠悠地说出了陈继业的前景和处置的方法。孙半仙说,我在关帝爷那里为你的孙子改了八字,从今往后,他就是丁卯年生人了,改龙为兔。
陈本茂听了半天,连连说,好好,这样我的孙子就大了一岁多,也就躲过了那厉鬼的魔爪。不过,什么时候还能改回来呢?
孙半仙说,我都跟关帝爷把关节疏通了,改了就改了,不能再改回来了。要是二十岁上不出毛病,我再跟关帝爷那里探探口气。
陈本茂一骨碌从地方翻起来说,大仙,咱听你的,今个晚上,咱就摆席给孩子长岁。
就这一会儿工夫,陈继业就多长了一岁零六天。
没有了陈秋石的陈家,就像断了脊梁骨的狗,光景一天不如一天。
陈本茂有一次红着眼睛对蔡菊花说,闺女,嫁到陈家屈了你,可是没办法,这是天意,是观音菩萨派你来的,就是来给陈家送烟火的。你还年轻,陈家不能圈你一辈子,但是眼下你不能走。娃子长到十岁,你愿意到哪里到哪里,陈家会像嫁闺女一样给你办嫁妆。
蔡菊花也红着眼睛,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掉。蔡菊花说,爹,我给陈家当一天媳妇,就是陈家一辈子的人。我哪里也不会去,我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
陈本茂说,闺女,你走不走,爹跟你娘都不强求,但有一条,陈家的这根独苗你得给我带好,圩塘边上不去,后山草棵不去,咱家房前屋后,有蛇有虫有蝎子蜈蚣,你不能让他自个儿出门玩。
蔡菊花指着院子当中的石磨说,爹爹你放心,少他一根汗毛,我就一头撞死在这磨盘上。
陈本茂那时候也就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披星戴月地侍奉他那剩下的十几亩薄田。家里的长工辞退了,连杜驼子都离开了,春耕秋收忙不开的时候,请两个短工,大鱼大肉吃上三五天,把庄稼收上来,还是吃咸菜萝卜干。老母鸡下蛋是断然不许吃的,放进罐子里攒着,赶集的时候,由老头子自己挑上街头,卖几个铜钱,再放到另一个罐子里。爷爷攒这些钱,不像过去是为了买地,而是为了孙子。儿子的出走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买地再多,也栓不住人心,他的地盘再大,儿子长腿一撩就能走出去,用不上一袋烟的工夫。
日子终于又恢复了平静,清贫使得陈家多了很多忧愁,多了很多思念,却又少了一些烦恼。
陈继业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咿呀学语,蹒跚学步。陈本茂白天一身泥水一身汗,晚上顶着星星回来,累得佝腰偻背,但只要见到孙子,两眼立马放光,连水也顾不上喝,就地一坐,让孙子坐在腿上,摸摸孙子的脑瓜子,摸摸孙子裤裆里的小玩意儿。
陈本茂最喜欢看小孙子撒尿,一泡尿憋得小玩意儿硬梆梆的,对着磨盘,直直地射出去,就像箭镞一样。
陈本茂说,尿到磨眼里。
孙子扭扭屁股,两手托着小玩意儿,那条线就冲着磨眼浇了过去,沙沙地响。
尿完了,陈本茂又把孙子抱到怀里,用胡碴子去蹭孙子的小脸蛋。
陈家一日三餐是不缺的,继业碗里的东西永远要比他的爷爷碗里的好,三天一小荤,十天一大荤,小荤就是鸡蛋鸭蛋,大荤则是鸡鸭鱼肉。但是有一条,吃干饭老头子要求孙子碗底一粒不落,喝稀饭则必须把碗底舔得不用水洗。到了三岁头上,陈三川已经把舔碗底的技术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像他爷爷那样,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并且学会了他爷爷创作的顺口溜: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陈本茂对蔡菊花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孩子就像庄稼,春分撒谷,谷雨养苗,清明栽秧,芒种灌浆,小暑割稻。气候节令,一步都不能拉下。
蔡菊花说,爹,我懂了,春夏秋冬,该吃什么,该穿什么,媳妇都记住了。
陈本茂说,人说富不过三代,没想到这话在我这一代应验了。世上万物,都是轮回的。继业这一代,是第四代了,要开始发迹了。怎么发迹啊?我是想让孩子读书,可是我又怕让孩子读书。读书害人啊,秋石不就是被读书给害了吗,读书把人的眼眶子读高了,把人的心给读野了,读书把人读成了半吊子。
蔡菊花说,爹爹,您要是怕读书把人害了,咱就不让继业读书,还是种田吧。
陈本茂闭眼沉思,骤然睁开眼睛说,不行,不行啊!还是要读书,要读大书,不能像他那个半吊子爹,读半吊子书,当半吊人,做半吊子事。咱们的继业,要读大书,上大学堂,做大学问,当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