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坐在会场的旮旯里,陈秋石心猿意马,老是担心会场会被军警突然包围。会议领导人韩子君在台上讲话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不停地骨碌。他在察看出逃的路线,一旦有了情况,从正门是跑不脱的,他右手边上有个窗户,栏杆是枣木的,虽然硬了点,抱起板凳还是能砸开的。
旁边的赵子明见他老是心不在焉,低声问他,秋石,你是怎么啦?这是党的重要会议,关系到淮上州革命力量的生死存亡,你要认真聆听上级的指示。
陈秋石支支吾吾地说,啊,我在听啊……是不是要组织军队上战场啊?
赵子明说,要成立淮上州独立师,开到大别山同江亭耀的部队作战,配合红四方面军反围剿。
陈秋石一听这话,脑袋都大了,心里埋怨赵子明不该早一点不把话说清楚。赵子明当初劝说他到淮上州来,只是说要排戏,至多搞搞学生运动,哪里想到是成立军队去打仗啊?可是事已至此,他又不好反悔。
陈秋石说,跟国民党开什么仗啊,不就是国民党搞的北伐吗,军阀都是他们打倒的啊!
赵子明说,糊涂,那是历史了!现在国民党背叛革命,清洗共产党,已经成了新的军阀,我们必须同他们血战到底!
陈秋石半天不吭气,表情怪怪的,就像屁股上被踹了几脚的狗。
赵子明说,陈秋石,军中无戏言,不能当叶公啊!
陈秋石正在忧心忡忡的时候,袁春梅出现了。
袁春梅的出现,就像黑暗中突然升起了太阳,使这个空气沉闷的会场在骤然间明亮起来,空气中洋溢着桂花的香味,众多的眼睛开始放光,就像一束束刚刚点燃的烛火。
陈秋石的情绪被安抚了不少,几乎忘记了几分钟前还强烈地支配着他的逃跑的念头。在少年陈秋石的心目中,凡是有女人参与的事情,都是靠谱的,也是安全的,连漂亮的女子都来了,你的小腿肚子还抖什么抖!
袁春梅是陈秋石首任妻子袁冬梅的堂妹。过去陈秋石曾经在袁冬梅家见过袁春梅,那时候她还是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双纯净的眸子天真无邪,跟在堂姐的身后,像个跟屁虫。转眼之间,这个跟屁虫长大了,脑后的发髻被剪掉了,理了一个二刀毛革命头,明眸皓齿,面如桃花。她现在是会议的工作人员,给大家分发传单,发到陈秋石面前的时候,她的眸子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低声说,姐夫,没想到你也参加到革命队伍来了,我们一起战斗,去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
陈秋石傻傻地看着袁春梅,一不留神,眼睛就有点下滑,滑道了袁春梅的胸脯上,那微微隆起的胸部让他在那一瞬间恍如隔世。直到袁春梅嗨了一声,他才骤然警醒,惶恐地抬起眼睛,为自己的下作心跳不已。好在袁春梅并没有察觉他的走神。
袁春梅热情洋溢,脑门上汗涔涔的,一双清澈的眸子湿漉漉地看着陈秋石。
陈秋石呆呆地看着袁春梅,垂下眼皮,又抬起脑袋,慢吞吞地说,小妹,我们这是要跟谁战斗啊?
袁春梅一掠刘海说,跟反动军阀战斗啊!他们背叛革命,屠杀仁人志士,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秋石说,可我是个学生,手无缚鸡之力,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袁春梅说,正因为我们是学生,才大有作为。革命需要知识,需要文化,需要的就是我们这些读书人。
陈秋石呆着脸想了半天问,那以后我们还住在家里吗?
袁春梅说,你没有听韩子君同志说吗,我们要组织一支红色武装力量,开到大别山去和江亭耀的部队作战。我们以后就是军人了,当然不能住在家里。
陈秋石哦了一声,目光从袁春梅脸上移开,看着窗户外面渐渐西沉的夕阳出神。他在心里想,赶快结束吧,开完这个会,他还是赶快滚蛋,回到隐贤集,和他那丑妻薄田小眼睛儿子过日子,继续忍受那杂面馍馍一样丑陋的乳房和黑紫桑椹一样丑陋的乳头。他可不想到山里和江亭耀的部队打仗。
可是,他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当天晚上散会之前,淮上州地下组织的领导人韩子君宣布了几项决定,一是特批二十六名同志加入淮上州地下组织;二是淮上特委军事部即日移师三十铺,游击支队宣告成立;三是为了加强武装斗争力量,派遣赵子明等十名同志,隐瞒身份,报考黄埔军校南湖分校,连夜出发坐船到信阳,改走陆路到武汉;四是……
往下还有几条决定。后面的决定陈秋石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也在特批加入组织的人员当中,而且还是被派往南湖黄埔分校的人员之一。
陈秋石不是糊涂蛋,这个时候如果他退缩了,那就不光是组织上答应不答应的事情了,因为他已经参加了这样一个事关重大的会议,他已经掌握了组织的秘密,一旦他脱离了组织,组织上是不会让他活着留在淮上州的,要想活命,除非他去向国民党反动派自首。可是,组织里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好朋友,要让陈秋石去出卖他们,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转眼之间,陈秋石就是冷汗嗖嗖了。大家分头到饭馆吃饭的时候,陈秋石瞅个空子问赵子明,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让我加入地下组织了?
赵子明停住筷子,惊愕地看着他说,怎么没打招呼?我上午在路上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吗,我们要加入地下组织,为革命事业抛头颅,洒热血,你当时还很激动,说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陈秋石把肠子都悔青了,他恍惚记起来了,那些话他确实说过。
韩子君在会上痛心疾首地说,我们又有谁谁谁被反动派杀害了,又有谁谁谁被反动派秘密逮捕了。韩子君说这些话的目的本来是为了激起大家的仇恨,在陈秋石这里却适得其反,他没有被激起仇恨,反而被搞得心惊肉跳,想想头皮都是麻的。
那顿晚饭不算差,除了青菜豆腐,居然还有叶集风味萝卜炖羊肉。可是陈秋石吃到嘴里,索然无味,感觉就像在吃最后的晚餐。他想质问赵子明,虽然我同意加入地下组织,但是我没有说要报考南湖分校啊,为什么不打招呼?但是这次他没有问,他知道现在一切都迟了,而且他从韩子君和赵子明等人的表情上看,这是一件很重要很严肃的事情,他如果三心二意,组织上秘密处置他的可能性都不是没有。
陈秋石庆幸的事情有三件,一件是到南湖报考黄埔分校,毕竟比参加游击队直接拉到大别山去打仗要好,考上黄埔军校,就能当上军官,没准以后可以当个团长旅长,骑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卫士,八面威风,衣锦还乡。二是一条船到南湖的还有两个女生,两个女生中就有袁春梅。袁春梅比她的堂姐还要漂亮,天生丽质,神清气爽,袁春梅的乳房一定是洁白高贵的,袁春梅的乳头一定是晶莹剔透的,这一点从袁春梅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他乡遇故知,倘若以后志同道合,就一封休书把丑婆娘蔡菊花给休了,跟袁春梅过上有爱情的日子。
陈秋石庆幸的第三件事情是,他已经有了儿子,无论怎么说,他给爹妈有了交代,丑是丑点,好歹是个传宗接代的种啊!
吃完饭,大家就分头行动了。准备是不用准备的,各人行李都很简单,连书都不用带,南湖分校内部的同志已经安排好报考入学事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军校,考得上要上,考不上也得上。
组织上给大家发了盘缠,每人三块大洋。
袁春梅跑过来对陈秋石说,姐夫,太好了,我们就要投身到火热的武装斗争当中了。我的心已经飞到了南湖,飞到了长江边上,飞到了火热的战场上了。
陈秋石淡淡一笑说,小妹,上军校可是要吃苦的哦,不像你想得那么罗曼蒂克。
袁春梅说,那有什么,难道你不想接受严峻的考验?难道你害怕了,退缩了?
陈秋石看着袁春梅那双漂亮的晶莹的眸子,突然来了精神,腰杆一挺说,我是替你担心。我有什么好怕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袁春梅高兴地说,姐夫,你这样想真是太好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功名应向马上取……
陈秋石随口接道,男儿何不带吴钩,直取关山十五州……
袁春梅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两个人一唱一和,越说越多,越说越投机,越说越来劲,到了最后,陈秋石真的激动起来了,好像他已经纵身骑在马背上,挥军掩杀,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一片血红的夕阳下面,他披着红色的将军大氅,踏着满地庆功的鲜花,从凯旋门前大步走过,而貌若天仙的袁春梅正从晚霞簇拥的地方脉脉含情向他款款走来……
这以后,袁春梅就不喊他姐夫了,而是喊他秋石兄。
几年后陈秋石在红四方面军的一支部队里当团长,因为肃反被关进土牢,差点儿被砍了头。那也是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他在无数个后悔当中,最后悔的就是几年前的这个黄昏,他确实是被一种虚幻的激情冲昏了头脑,说了那么多的大话,做了那么大的蠢事,当真像他爹说的那样是个半吊子。他一直没有搞明白,他的头脑到底是被什么冲昏的,是信仰还是爱情?是演戏还是假戏真作,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四天后到了南湖,应考的卷子很简单,形同过场戏,问了一些三民主义的常识,然后就是中国古代一些著名军事人物和著名战例。这时候陈秋石才发现,他过去在新潮剧社里排戏得到的那些知识,远远比他在淮上州国立中学学的数学物理管用得多,他是以高分考入黄埔军校南湖分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