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在会上争论得很激烈。郑秉杰慷慨激昂,提出以命偿命,请支队把自己捆起来送给二一二师,任其发落。袁春梅主张由她单刀赴会,同二一二师进行斡旋,拖延时间。前来指导工作的江淮军区副政委曹泗安则主张压根儿不予理睬,静观其变。赵子明则主张高层接触,由他和韩子君司令员出面,同章林坡直接对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就在会场笼罩着一片愤怒和无奈的时候,作战室外面突然传来喊声,让我进去,我是罪犯,我是陈三川!
起先大家以为听错了,以为焦虑使大家产生了幻觉。但是听着听着,郑秉杰最先反应过来,跑出门外,一看,果然是陈三川。郑秉杰二话没说,就把陈三川抱住了,一直抱到作战室。
出现在淮上支队的陈三川惨不忍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流着血,一条腿瘸了,右手拄着一杆长枪,左手还端着一只破碗,碗底沾着一些饭菜。
作战室里一片肃静,十几个人都在默默地看着这个血孩子。袁春梅走近陈三川问,你就是陈三川?
陈三川的眼睛在血污中格外明亮,朝袁春梅眨了一下说,我就是陈三川。
袁春梅说,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你一定是在途中遇到了敌人,你是把敌人解决了之后才到杜家老楼的是吗?
陈三川说,不是,我把鬼子解决了之后,我走错路了,要了两天饭,才打听到杜家老楼。
袁春梅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扭过脸去。
韩子君纹丝不动,问陈三川,三川,你知道要你到杜家老楼来做什么吗?
陈三川说,知道,要审判我。
韩子君又问,那你知道审判的结果吗?
陈三川说,知道,杀头。
韩子君勃然大怒,拍着桌子说,知道杀头你还来?还不给我滚得远远的,滚到天涯海角去!
陈三川好像被吓住了,低下脑袋说,我不能滚,我滚了,淮上支队的黑锅就去不掉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把我送给国民党吧,杀了我,他们就不能刁难首长了。
韩子君终于控制不住了,上前一步,把陈三川脏乎乎的脑袋搂在怀里。这一幕,正好被闻讯而来的陈秋石看见,陈秋石惊在门外,半天才挪动步子,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韩子君搂着陈三川说,陈三川啊陈三川,孩子,你是好样的。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保住你的生命。
陈三川在韩子君的怀里说,司令员,我不怕死,我跟鬼子搏斗,杀了两个鬼子,我要了两天饭跑回来,就是为了不让部队背黑锅,我现在可以死了。
陈秋石站在一旁,背着手,久久打量陈三川,笑笑问,啊,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陈三川?
陈三川从韩子君的胳膊里看着陈秋石,没有搭腔,眼睛里露出疑问,似乎在问,你是谁?
陈秋石踱着步子,漫不经心地说,陈某人还没到大别山,你陈三川的大名就先钻到耳朵里了。满城风雨啊,了不起!
陈三川还是戒备地看着陈秋石。
陈秋石说,这样的少年英雄,如果让国民党给杀了,那也显得我们太无能了。
韩子君对袁春梅说,你跟章林坡的代表说,只要留下陈三川一条命,我淮上支队愿意让出商城半个县的根据地。
陈秋石说,司令员,这样讲不行。我们越是提出交易,章林坡就会愈加得意。别说半个县的根据地,就是把淮上支队让他收编,他都不一定答应。在这个问题上,没有退路,只能以攻为守。
袁春梅说,陈副司令,你有什么办法救这个孩子?
陈秋石说,孩子,孩子,老话说童言无忌,孩子犯了错,难道只有死路一条?
袁春梅眼睛一亮说,是啊,他还是个孩子,不应该像对待大人那样,这也是我们的一条理由。
陈秋石摆摆手说,恐怕不行。陈三川这个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是淮上支队的一名连长,他的身份就说明了他是有政治立场和行为准则的,这一点国民党不会放过。问题的焦点在于,是过失伤人还是有意杀人,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这上面。陈三川的案件我多少也了解一些,说过失吧似乎也有点问题,擦枪走火致人命案,在军队里不算什么稀奇,可以说屡见不鲜。这里有一个前提,即当事人和被杀人是否有前隙在先。我听说国军方面有李万方生前的证词,说李万方曾经因为某事激怒过陈三川,陈三川曾经扬言要李万方小心擦枪走火。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袁春梅说,确实如此。
陈秋石点点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提高嗓门说,一派谣言,李万方死无对证,活着的人谁说了也不算!这种事情,各执一词,莫衷一是,谁坚持谁就能胜利。
袁春梅明白了陈秋石的意思,精神一振说,对啊,我不管他怎么说,只要他拿不出确凿证据,他就不能定陈三川的罪。
陈秋石说,好,剩下的还有两个问题,一个是陈三川擦枪走火,前前后后的情况你要回忆清楚,公审大会上,你必须自圆其说,始终坚持一个说法,不能人云亦云,不能前言不搭后语。拿不准的,你必须咬紧牙关,拿得准的,一口咬死。小伙子,你明白了吗?
陈三川说,我不怕死,让他们杀我吧!
陈秋石厉声说,陈三川,你必须明白,你死与不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判你死刑,淮上支队就必然蒙受谋杀友军的罪名,只有你不死,才可以让淮上支队摆脱这个罪名,因此,你在公审的时候,必须咬定,就是擦枪走火,扒了你的皮,杀你的头,也是擦枪走火。明白吗?
陈三川终于点点头说,明白了。
陈秋石说,剩下的问题就是公审现场的答辩了。公审公审,很多事情并不是对簿公堂才解决的,而是在此之前就应该有大量的工作。国民党搞了一个声势浩大的陪审团和记者团,这次公审,是要大白于天下的,因此,对陪审团和记者团的攻心战术非常重要。现在我国的法律非驴非马,既不是北洋政府的,也不是国民政府的,所谓法律,很多是以情感决定的。
袁春梅说,陈副司令,你是说……
陈秋石说,舆论,要把对陈三川的同情弄得满城风雨,先声夺人,要在公审之前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迫使国军不敢轻易下手。
袁春梅沉吟一下说,我已经有了想法,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展开。
韩子君松开陈三川说,好了,千金重担,就落在你们的身上了。袁春梅同志,拜托了,能不能救下陈三川一命,就全靠你了。这个战役,我们听你指挥。
袁春梅说,好。司令员,我会尽最大努力。
陈秋石说,袁春梅你等一下。细节决定成败,今天在场的都是指挥员,必须保证,从现在开始,陈三川归来这件事情应该成为绝密。先把他藏起来,一点风声也不能透露。
韩子君稀里糊涂地说,啊,陈副司令,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秋石说,司令员,这个秘密将是我们制胜的最后的武器。今天担任司令部警戒的、知道陈三川归来的战士,要立即禁闭起来。
韩子君还是没有弄明白。陈秋石说,让章林坡坚信陈三川畏罪潜逃,他就会掉以轻心,而让陈三川突然出现,公审形势将发生根本逆转。
韩子君明白了,说,好吧,那就按陈副司令说的做吧。
然后就各忙各的,刘大楼带陈三川去吃饭,袁春梅回驻地准备。
袁春梅离开后,韩子君问郑秉杰,这孩子不是还有个娘吗,她知道了吗?
郑秉杰老老实实地回答,知道了,黄寒梅这些天哭得死去活来,听刘汉民说,她自己上山砍树,要给陈三川做棺材。
韩子君说,老郑,你是老同志了,你给我说实话,陈三川杀李万方,是不是故意的?
郑秉杰愣了半晌说,我说不准。倒是风言风语地听说,这件事情和他娘有关,他娘知道陈三川犯事之后,老是说是她害了儿子,她那张老脸没处放了,我觉得这事确实有点蹊跷。
韩子君说,好吧,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再也不要提了。
这天支队部的食堂里烧了一锅热水,按照赵子明的吩咐,刘大楼从医疗所里叫过来两个男卫生员,要帮助陈三川洗澡。水烧好了,陈三川说,我不要大夫,也不要洗澡,给我烧一锅稀饭,我喝了稀饭到圩沟里泡半天,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刘大楼说,稀饭熬好了,还有馍馍呢,那你就吃了再洗吧。
陈三川那天吃了两个细面馍馍,又喝了两碗稀饭,还要盛第三碗的时候,被及时赶来的袁春梅制止了。袁春梅说,这几天你肠子饿细了,一下子不能吃那么多,防止撑出毛病。
陈三川眨巴眨巴小眼睛,半天不说话,拎起大碗,看了看,出其不意地扣住下巴,左三圈,右两圈,外三圈,里两圈,然后把一尘不染的碗底向外一亮,顺手搁在草堆上,嘴角挂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身子一软,转眼就打起了呼噜。
刘大楼说,这小子,看来真是累了。这锅热水怎么办?
袁春梅说,我怕的就是你们让他洗澡。在公审没有结束以前,不要给陈三川洗澡,也不要给他治伤。
刘大楼说,那怎么行?你看他腿上都化脓了,生蛆了怎么办?
袁春梅说,生蛆比砍头更可怕吗?刘营长,从现在开始,这个人的生活由我负责,你们都不要管了。
袁春梅和她的随员是坐马车出发的,到了紫阳关,换了国军的一辆美式军用卡车,向楚城县城颠簸而来。
这天是个晴天,太阳很好,只是风大,一阵一阵的像是猛兽嘶鸣,刮得人心里发紧。上午十一点,得到通报,淮上支队的代表到了,杨邑和二一二师政训处的副处长郭得树一干人等便在六三六团团部门口迎候。郭得树说,杨参座,这场戏怎么收场啊?
杨邑说,此话怎讲?
郭得树说,公审在即,凶犯缺席,淮上支队派代表单刀赴会,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孙悟空的本事,变出七十二个招数来。
杨邑说,现在还不能确定,陈三川是不是真的逃走了。要是真逃走了那倒省事了。
郭得树说,是啊,我倒是希望那家伙从此销声匿迹。连新闻标题我都替那些记者们想好了,淮上支队枪杀国军军官,公审之前凶犯潜逃。如此一来,此次日军冬季攻势,我部即便坐山观虎也不为过。
杨邑摸摸衣领说,好是好,可是淮上支队传来的消息岂能当真?那陈三川神出鬼没,倘若他活着出现,真的判他死刑,还是需要动些脑筋的。
郭得树说,杨参座可能多虑了,我分析,那个陈三川,不用我们杀,他已经消失了。
杨邑不语,搓着手看着远处。不久,便听见噗噗嗤嗤的声音传来,远远看去,老旧的卡车在高低不平碎石路上像淮河浪尖上的一条破船,从紫阳关大桥下来,跌跌撞撞地驶了过来,卷起一路风沙。杨邑骂道,他妈的,好好的天,刮什么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