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团在旱岗庄滞留了一个晚上,就是为了解决老山羊的问题。赵子明把点子都想尽了,最后决定发动群众,召集大家开会,讨论是马重要还是人重要,是老山羊重要还是任务重要。赵子明把开会主题点明,没想到大家都不吭气,陈秋石坐在门后冷笑。赵子明说,他妈的,难道你们都哑了?这么简单的问题,答案不是很明白吗?
袁春梅说,赵政委,这就是你的问题了,既然答案明白了,你还开会干什么?
赵子明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张口结舌地说,是啊,答案明白了还开会干什么,你说干什么?你能把陈秋石同志说服吗?
袁春梅说,我为什么要说服陈秋石同志?我又不是干部团的团长,我应该说服你,正确的坚持,错误的反对。你一个堂堂的政治委员,不能把矛盾交给下级。
赵子明心里暗骂,这个泼妇,故意跟老子唱对台戏!转念一想,袁春梅讲的也有道理,这个会不仅没有必要,还暴露了自己的愚蠢。但是陈秋石一口咬个屎橛子,给他个咸鸭腿他也不换,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开会没有解决问题,赵子明只好采取极端措施,给军区发报,请示成城司令员。
军区的复电很快就到了,严令陈秋石把老山羊交给担负护送任务的地方部队,“将由沿线地方武装护送,转道至大别山”。如此,陈秋石有了面子,赵子明的难题也解决了。赵子明看完电报恼火地说,他妈的,我哪里是干部团的团长啊,我就是陈秋石这个战术专家的狗腿子,为了他的一匹马,老子不知道费了多少神。
第二天,干部团徒步前进。
因为沿途有地方武装护送,这一路还算安全。不久就到达宛东牛津街,在新四军办事处休整半个月,熟悉江淮地区情况,然后转道信阳进入大别山区。
在牛津街,袁春梅作为干部团的政治干部,受到了淮上特委书记兼江淮军区副政委曹泗安的单独接见。曹泗安说,袁春梅同志,我们对你的历史很了解,十多年前,在南湖黄埔分校的时候,为了策反杨邑,差点儿被捕,后来机智脱身,这些我们都了解。
袁春梅说,我的工作没有做好,策反杨邑不成功,我一直引为遗憾。
曹泗安说,那不是你的问题,是因为杨邑这个人顽固不化。这些年,在抗日统一战线的旗帜下,我们同国军队有团结有斗争,有很多国军官,都被我们发展成为自己的同志,而这个杨邑,十分顽固,不仅拒不接受我党主张,反而极端蔑视我军,甚至仇视。前不久,江淮地区开展战术训练,我们淮上支队出于礼貌,委托二一二师教导团代培干部,杨邑在西华山庄大放厥词,贬低我军战术!这些言论,充分反映了杨邑骨子眼里的成见。
袁春梅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天在武汉码头,霏霏细雨之中,临别之际,杨邑对她多少还有点惜别之情,杨邑很动情地对她说,我们的国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日本人已经不满足于涂炭我东三省,对我中原也是虎视眈眈。全民抗战在即,我们师生一场,我希望看到的是我们在抗日战场上携手并肩,要是做那亲痛仇快的事情,为师就太寒心了。没有办法,到了只能兵戎相见的时候,就请你们忘记这段师生情谊。
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是对陈秋石说的。
平心而论,袁春梅对杨邑还是很有好感的,她一直认为,这样的军人应该成为民族的脊梁。袁春梅对曹泗安说,想当年,杨邑对红军还是同情的,在我的身份已经暴露的情况下,也没有出卖我,还帮我逃脱了武汉。
曹泗安点点头说,此一时,彼一时,杨邑的反动本质是根深蒂固的。我们不否认这个人在个人品质和战术能力方面都有很多值得称道之处,应该说他是有个人魅力的。但事物都是辩证的,恰好就是因为这个人做人做得好,所以更有欺骗性,更有影响力。这样的人倘若坚持反动立场,将来就是我们最凶恶的敌人。
袁春梅惊愕地看着曹泗安,一时无言以对。
曹泗安说,因为你曾经接触过杨邑,有做策反工作的经历和经验,所以这次组织上赋予你的任务仍然是策反工作,准备派遣你打入二一二师,在杨邑身边工作。
袁春梅不安地看着曹泗安,说话声音明显急躁起来,火辣辣地问,我以什么样的方式打入二一二师?
曹泗安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还了解到,前不久你的爱人在汪伪情报站被俘变节,这对你个人的声誉是有影响的。我们的延安整风,冤枉了不少同志,有些人甚至跑到国民党队伍里了,你也可以以这个名义……
曹泗安的话还没有说完,袁春梅的脸色已经涨得紫红,她想也没想就站起身来,失声叫道,这是谁的主意?简直是乱弹琴!我拒绝接受这个任务!
曹泗安没想到这个貌似冷峻的女同志会突然失态,会这样明目张胆地拒绝接受任务。曹泗安扶扶眼镜,目光在袁春梅的脸上久久徘徊,末了才说,袁春梅同志,你怎么啦,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你们干部团的使用,是经过江淮军区和特委研究决定的。
袁春梅大声说,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你们难道还想制造一个变节者吗?办不到!我跟你说,我主动要求到江淮来,是要回到我的家乡参加火热的抗日斗争的,我不是来当叛徒的,也不是来搞美人计的。我不去搞什么策反工作,我要带兵打仗!
曹泗安也急了,站起来,背起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袁春梅说,袁春梅同志,你冷静一点,你这个态度很成问题。你完全误解了组织的意图,你把个人的感情波折归咎于组织了,这是十分有害的。
袁春梅说,我向组织郑重申明,如果不让我回到部队,那我宁可解甲归田!
说完,甩手而出。
袁春梅怒气冲冲离开新四军办事处的时候,正是小晌午。
这里离大别山已经不远,牛津街的青石板路,街心两旁的木板店面,街后的水塘和水塘边洗衣淘米的妇女,都给袁春梅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此刻在袁春梅的心里,已经全然没有了返乡的喜悦。
干部团临时被安排在牛津街公立学校里,陈秋石和赵子明等人正在小院里打扑克。深秋上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桂花树上还挂着一些残留的花瓣,空气中弥漫着落叶和成熟桂花的香味。倥偬岁月,难得有此闲暇,打打牌晒晒太阳,已是久违的享受了。
陈秋石本来很少打牌,但这天安排的是休息,他在房间里看书,赵子明一遍一遍地捣乱,说是不会休息就不会打仗。过两天进入大别山,屁股后面跟着部队,再想打牌就比登天还难了。
陈秋石被吵得没办法,只好放下书,对赵子明说,打仗你不如我,打牌你更不如我,我不给你打个光屁股,你就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扑克牌是赵子明等人自己用纸糊的,上面画着老k老q老j,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好歹凑合着打。打的是四十分,赵子明和廖添丁对门,故意把梁楚韵留给陈秋石当对门。打四十分原是孩童时代的游戏,刚摸牌的时候,陈秋石有些生疏,打了几把,就找到感觉了,待袁春梅回到营地,赵子明和廖添丁的脸上各贴了四张纸条。
陈秋石春风得意,越打越勇,尤其是同梁楚韵对门,红袖添香香更香,一旦找准了感觉,就一发不可收拾。打到最后,谁手里剩什么牌,对方会怎样配合,全都了然于心。陈秋石说,哈哈,打牌就像打仗,不仅要知道自己手里有什么牌,还要知道对方手里有什么牌,不仅要知道对家的风格,还要知道对手的风格。
纸条不够,规定输了第五局,就得在地上爬,第五局自然又是赵子明和廖添丁输,赵子明耍赖赖不掉,梁楚韵和陈秋石一致坚持要他爬,吵嚷声隔一道山都能听得见。
袁春梅大步流星跨进学校二进小院的时候,赵子明和廖添丁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撅着屁股正在爬。袁春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赵子明和廖添丁洋相,听陈秋石和梁楚韵放肆大笑,脸色就像黑云压城。
赵子明爬着爬着,感觉不对,一抬头看见袁春梅门神一样堵在院门中间,嗷地叫了一声就跳起来,拍着屁股说,咦,袁春梅同志,你不是到新四军办事处去了吗?首长没有慰问你一顿?
袁春梅站着没动。
陈秋石放下手中的纸牌,也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僵住一半,讪讪地说,春梅,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袁春梅傲然挺立,冷冷地看着陈秋石和赵子明,最后把目光落在梁楚韵脸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大家面面相觑,梁楚韵反应过来,脸皮顿时紫红,把牌一摔说,袁副主任,你说清楚,谁是商女?
袁春梅不理梁楚韵,看着赵子明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寻欢作乐!你这个干部团长是怎么当的?玩物丧志!
赵子明和陈秋石面面相觑。赵子明说,你说都什么时候了?今天是休息,后天就进大别山了,难道我们打个牌也犯了纪律?我这个干部团长是怎么当的,上有组织,下有群众,也用不着你来教训啊!
袁春梅说,我就是组织,我也是群众。
赵子明说,袁春梅同志,你受了什么刺激,你是不是发烧了?
袁春梅勃然大怒,右手不由自主放在腰间,拍着手枪说,你他妈的才发烧了。八路军的首长,在这里赌牌出丑,还带着女人,让田秋韵知道了,看不一枪崩了你。
赵子明一头雾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直打哆嗦,手指着袁春梅说,袁春梅,你,你太……不像话了,我们同志之间工作之余娱乐一下,你凭什么……
袁春梅冷冷一笑说,工作之余娱乐一下?别忘了,往东二十公里就是鬼子的据点,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你们身为八路军军官,不思杀敌立功,却在这里声色犬马,这跟汉奸有什么区别?
赵子明傻眼了,看看陈秋石,又看看廖添丁,哭丧着脸说,老陈,老廖,哪里出问题了?是袁春梅还是我们出问题了?
这时候梁楚韵上来了,梁楚韵已经面红耳赤,泪水在眼窝里打转。梁楚韵说,赵团长,我们谁也没有出问题,是袁副主任出问题了。袁副主任的丈夫当了汉奸当了叛徒,袁副主任一定是神经受到刺激,不会说人话了。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枪响,梁楚韵当场倒在地上。
枪声骤然响起,刘锁柱吓了一跳,他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西华山庄东山墙下的国军教官李万方跳了一下,紧接着扶着山墙,似乎挺了两挺,然后软绵绵地倒下了。
这时候才回过头来,看见陈三川也在发愣。
刘锁柱说,陈三川,你开枪干什么?
陈三川说,我开枪了吗?我没有开枪啊,我在擦枪啊!陈三川说着,拉开枪膛,里面还冒着一股青烟。
刘锁柱脸都白了,失声叫道,陈三川,你闯祸了,你擦枪走火了,你把李教官打倒了。
陈三川说,他妈的,就算走火也没有那么准啊!快去看看,是不是中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