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明说,恕我直言,这么多年离乡背井,你能确定你的妻儿安好,就像当年袁春梅的爱人……赵子明说着说着不说了,话头嘎然而止,他看见陈秋石的一张长脸在马灯下拉得更长了,泛着铁青的暗光。赵子明心里暗暗叫苦,他妈的我的这张臭嘴啊,哪壶不开提哪壶,看来我确实不能当政委了。睡觉吧!
杨邑和郑秉杰闹的一场别扭,给江淮局势带来了很大的影响。章林坡把杨邑叫来训了一顿,老杨啊老杨,搞战术你游刃有余,可是跟共产党打交道,你老兄幼稚得就像个学生。你说你跟他们认那个真干什么?国军帮助泥腿子搞训练,本来就是一场政治戏,本来就是做给人看的。这下好了,姿态没有做成,反而落了个诬蔑友军的罪名,真是弄巧成拙。
杨邑自知理亏,愁眉苦脸地肃立一侧,任凭章林坡数落。
章林坡说,我就想不明白,你老兄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去对泥腿子的军队横挑鼻子竖挑眼干什么,难道你真的想为泥腿子打造几个文武双全的战术专家,你真的想让泥腿子跟我们分庭抗礼?
杨邑说,师座,我是军人,奉命培训军官,我当然不能泥沙俱下。我杨邑门下,如果都是泥腿子,那我成了什么?
章林坡说,看看,这就是你糊涂了!你杨邑门下?什么叫你的门下,未尝你去训练十天半月,那些泥腿子就成了你的门生了,就喊你先生了,就把你奉为孙子吴子戚继光了?不是嘛!人家照样不听你的,照样把你当作外人。
杨邑说,可我们同为抗日军人,我发自内心地希望帮助他们提高战术水平,这是没有错的。
章林坡痛心疾首地说,还是糊涂!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们帮助泥腿子训练,是政治行为而不是军事行为!你提高他们的战术水平干什么,难道你想在将来让他们打我们更顺手?
杨邑说,我们是友军啊,我们都是中国军队,都是抗日武装,他们为什么要打我们?
章林坡看着杨邑,就像杨邑的脸上有一泡狗屎,章林坡甚至还吸了吸鼻子。章林坡说,老杨,我要说你榆木脑袋,说你不可救药,你心里肯定不服。可是我不能不说,你确实朽木不可雕也。算了,这件事情我跟你扯不清楚。你拉下一堆臭狗屎,我这个老同学还得给你擦屁股。
章林坡确实伤脑筋。大局之下,共同抗战这面旗帜还得扯下去,给泥腿子培训军官的事情还得接着往下做。杨邑是不适合同新四军打交道的,这个人一根筋,拧起来了,简单的事情总是被他搞得很复杂,而且性情耿直,现在泥腿子羽翼未丰,他看不起泥腿子,倘若处久了,遇上知音,他又很有可能同情泥腿子,泥腿子的赤化是很厉害的。
这一回章林坡派了上校副参谋长刘斯武,姓刘的同杨邑完全是两个作派,圆滑通达,习惯不作为,擅长和稀泥,再复杂的事情他也能把它搞得很简单,当初二一二师还是警备旅的时候,受命坚持淮上州抗战,章林坡曾问计于刘斯武,说国军两个建制师守淮上州,日军只有一个加强联队和一个汉奸师,尚且被他打得屁滚尿流作鸟兽散。如今我一个独立旅,破枪破炮要对付的还是一个加强联队,而汉奸部队已增加到两个师加强两个独立团,我和他怎么抗衡?时任作战科长的刘斯武说,以卵击石粉身碎骨,以卵孵鸡,鸡大啄石,水滴石穿。这句话很有玄机,既奠定了警备旅偏安一方的生存原则,又为这种不作为的原则提供了理论依据。
依然是在西华山庄,只是因为杨邑的缘故,独立团这次对刘斯武等人的礼遇远远不如当初,杨邑来的时候,西华山庄的大门是开的,杨邑下榻在西华山庄主楼,里面有外国进口的盥洗设施,地上有新疆羊毛地毯,雍容华贵。刘斯武带着原班人马,却只在偏厦提供食宿,东西走向一溜十几间砖墙草顶的平房,原先是西华山庄堆放物资的库房,长年没有人气,房间低矮,光线阴暗,推门进去,一股霉潮味道扑面而来。随员向刘斯武纷纷叫苦不迭,刘斯武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前,泥菩萨一样傻呵呵地微笑不语。
安置完毕,郑秉杰亲自赶到刘斯武的住处客套说,因为西华山庄是民族士绅的私产,受统一战线政策保护,虽然庄主远涉西南,该庄园可以由抗日政府暂用,但是上级指示,只能使用附属建筑,正房从此不许轻易使用。如此以来,就委屈刘长官了。
刘斯武依然满脸堆笑,抱拳作揖说,国难当头,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已经很好了,很好了。郑团长不必客气。你我虽有国共之分,皆为抗日军人,覆巢之下,同为危卵,唇齿相依,同舟共济,以后就不要分彼此了。
郑秉杰说,我部多为工农分子,大多没有进过学堂,刘长官此来,倘若按国军标准筛选,势必多数淘汰,所以还望刘长官设身处地,循序渐进,助我一臂之力。
刘斯武说,郑团长过谦了。诚如领袖所言,天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焦土抗战,人人有责,更何况贵军坚持抗战数年,就是石头,也炼成了钢铁。这些年贵军转战江淮山岳丛林,战绩累累,有目共睹。兄弟此来,无非是因势利导,总结贵军经验,形成系统战术理论,更上一层楼而已。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花团锦簇,郑秉杰顿时感到很受用。谁不爱听恭维话呢。
开训之前,刘斯武也搞了一个入学测试,但测试的不是文化程度,而是实战能力。在西华山庄东北的大坝子上修整了一个演兵场,让三团准备受训的干部各显神通,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演示。
这一下就热闹了。只要不搞文化测试,这些泥腿子就成了各路神仙,有的表演刺杀,有的表演射击。刘锁柱自然是表演摔手榴弹,这伙计能用十二种姿势扔手榴弹,正手能扔七十五步,反手倒着扔也能扔三十多步,精彩绝伦,令人叹为观止。
演示完了,刘斯武把刘锁柱叫到考评台前,笑呵呵地问,为什么要倒着往背后扔呢?
刘锁柱立正回答,报告长官,打仗的时候,有时候受地形限制,我得掩护自己,抽个冷子,我反手扔能够出其不意。
刘斯武说,很好,很好。谁说没有文化不能打仗?跟鬼子打仗,不需要有多少文化,关键需要点子。文化不是点子,点子却是文化。又对郑秉杰说,难怪贵军打仗鬼斧神工,这些干部,都很有创造力啊!
郑秉杰说,创造力谈不上,但是实践出真知,打仗打多了,确实摸索出一些道道。
轮到陈三川上场的时候,郑秉杰介绍说这小子是我们的少年英雄,飞毛腿连连长,还是个神枪手,奔跑中射击,十发九中。
刘斯武的兴趣更浓了,略一沉吟,叫过一个教官,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教官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准备妥帖,即让陈三川表演。陈三川表演的是武装奔袭,三百米的盘山小路,跑三圈回来,案子上的香烛不能熄灭。
陈三川的装束由国军教官亲自监督,全身披挂有手提机枪,驳壳枪,手榴弹,大刀,水罐等等。脚下是一双用麻绳打成的草鞋。
正值初冬,陈三川穿着单薄的粗布军衣,却是满头大汗。一声令下,陈三川纵身一跃,坝子上闪过一道黑影,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不久山坡的林子里传来大刀的劈砍声,顷刻之间又传来枪声,渐渐地声音远去,俄尔复现,陈三川完成了第一圈,在坝子上亮相,紧接着又消失在丛林里,十分钟后山下传来爆炸声。
三圈过后,当陈三川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这个刚刚还精神抖擞的半大橛子,已经衣衫褴褛,胳膊上的破布像被炮火撕烂的旗帜一样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脸上和胸前有几处明显的血痕。
刘斯武挥挥手让陈三川走近,长时间不动声色,然后问执行教官,情况怎么样?
教官回答,设置的战术动作均出色完成,敌情均以处置,射击三次,目标被击中。大刀劈砍假设敌,一刀致命。三棵手榴弹准确进入小路东侧碉堡,将其摧毁。
刘斯武侧过脑袋,看看身旁的郑秉杰,郑秉杰微笑,脸上露出矜持的得意。两个人一起去看香烛,香烛还剩下三分之一,青烟袅袅。
刘斯武说,陈三川,我且问你,奔袭途中,除了敌情以外,你还看见了什么?
陈三川胸脯一挺回答,奔袭第一圈,在第七十六步处看见一块木牌,写着淮上州三个字,第二圈中间看见树上挂着一只日军靴子,第三圈快要结束的时候,看见路上有一处新土痕迹。
刘斯武点点头,又问,你在路上可有停顿?
陈三川说,在新土前放慢了脚步,并绕行。
刘斯武说,好啊,你下去歇息吧。
陈三川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是,然后抱拳,跑步回到连队排头。
刘斯武含笑问郑秉杰,郑团长,你看如何?
郑秉杰说,请刘长官指点。
刘斯武又点点头说,静如处女,动如脱兔,速度如此之快,精度如此之准,悟性如此之高,胆量如此之大,都是刘某闻所未闻的。贵军有这样的基层栋梁,实乃国家民族之幸。
郑秉杰说,刘长官过奖了。我们是游击部队,兵员多是山民农户猎户。公正地说,单打独斗各有所长,技术上也能融会贯通,关键是战术水平亟待提高,还望刘长官和各位长官不吝赐教。
刘斯武说,郑团长此话见外了。同为华夏军人,抗敌驱倭责无旁贷。郑团长可以放心,我等来贵军领教官之名,必行教授之责。我这里有一份详细的施教方案,请郑团长过目。
穿越平汉线之前,赵子明给干部团和警卫连做了一个简短的动员,然后按规定,移交战马。
没想到麻烦来了,陈秋石不愿意交出老山羊。陈秋石说,当初找我谈话的时候,我提出来,人要带冯知良,马要带老山羊,成司令员都是同意的。
赵子明说,老陈你什么觉悟?你是干部团的指挥员,这时候不主动为我分忧,反而捣乱!
陈秋石说,我怎么捣乱了,没有马我到大别山去干什么?
赵子明说,岂有此理,哪里找不到一匹马?到了大别山要是没有马,我给你当马骑。
陈秋石说,你开玩笑!你十个赵子明也抵不上我的老山羊,我骑你还嫌硌我的屁股,你能跑老山羊那样快吗?
赵子明气愤地说,你陈秋石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还真的以为我是马啊,他妈的我连老山羊都不如!我跟你讲,你的老山羊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我是干部团长,我得对任务负责。
陈秋石说,那就算了,我骑上我的老山羊,再回百泉根据地去。
陈秋石这么一闹,赵子明就没辙了,就算陈秋石不犯病,他也不能跟陈秋石来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