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得才参加游击队是自愿的,他不仅人来了,还把炸油条的家伙也装上牛车运来了,他这一辈子对郑秉杰感恩不尽,要到山里来炸油条给郑秉杰吃。
刘锁柱虽然积极,但是郑秉杰一直不想要他,在最后圈定名单的时候把他一笔勾销了。
刘锁柱听说郑秉杰不让他参加游击队,眼泪都出来了,在黄寒梅面前说,他不让我参加游击队,就是不让我抗日,我跟他鱼死网破。
黄寒梅说,你敢!你要是对郑大先生不恭敬,那就是对抗日队伍不恭敬,不要别人动手,我黄大嫂就能把你收拾了你信不信?
刘锁柱嘿嘿一声冷笑说,那你就等着瞧吧!
到了游击队成立那天,郑秉杰让人把东河口区公所门前的戏台布置成会场,戏台上有三张板凳,坐着队长兼指导员郑秉杰、副队长刘汉民、军事教官马建科和妇抗会主任黄寒梅、书记员江碧云。
六十二名游击队员集合在戏台下面,这里面还包括陈三川。本来郑秉杰不同意陈三川参加游击队,可是黄寒梅要上山,这孩子没了去处,黄寒梅提出,孩子已经懂事,这几年也接触了地下抗日活动,望风送信的事情做了不少,很多大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已经能够胜任了。带到队伍上,也许能派上大用场。郑秉杰仔细一琢磨,也只有这样了。
陈三川已经是个小伙子了,个头跟他娘差不多。站在队伍里,陈三川似乎比那些成年人还像个兵,不像那些人歪歪斜斜吊儿郎当的,陈三川的两条腿站得笔直,上下都很匀称,两眼纹丝不动地注视着戏台上面,炯炯有神。那模样,委实像个少年战士。
游击队的副队长刘汉民宣布西华山抗日游击队成立大会开始,就由郑秉杰讲话。郑秉杰头上戴了一顶青天白日军帽,腰里扎着皮带,皮带上别了一把盒子枪,往台前站定,刚讲了一句“同志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刘锁柱突然从戏台一侧窜了上去,手里还舞着一把菜刀。黄寒梅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抢上去,挡在郑秉杰的前面。
哪里想到,刘锁柱并不是要砍郑秉杰,而是对着自己的胳膊砍了一刀,砍出一个寸把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刘锁柱挥舞着菜刀向台下高喊,老少爷们,大家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我刘锁柱是不是孬种?我要参加抗日,可是郑区长却看不起我,不要我。我是报国无门啊,不让抗日还不如死了算了,郑大先生你再不让我参加游击队,我就死在戏台上。
说着,把菜刀一横,昂首挺胸看着郑秉杰。
郑秉杰没有防备刘锁柱会来这一手,气急败坏地指着刘锁柱说,你简直是胡闹,就你这个样子能参加游击队吗?
刘锁柱脖子一硬说,我这个样子怎么不能参加游击队?我不怕死!
黄寒梅在一旁对郑秉杰说,郑区长,刘锁柱参加游击队是铁了心的,我们不应该打击他抗日的积极性,我看就收了他吧。
郑秉杰没有马上回答,眉头皱了几下才说,那好,刘锁柱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抗日是要担风险的,弄得不好是要死人的。
刘锁柱说,知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卵子倒。
郑秉杰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抗日游击队的条件很艰苦,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刘锁柱说,知道。日子你们能过,我也能过。
郑秉杰说,刘锁柱我再问你,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抗日武装是有纪律的,不许欺负老百姓,不许偷鸡摸狗,不许开小差,不许侮辱妇女,不许……
郑秉杰一口气讲了六七个不许,把刘锁柱讲愣了,但是此时此地,不允许他反悔,他只能把脖子继续硬下去。刘锁柱说,知道,不管什么规矩,只要你们能做得到,我也能做到。
郑秉杰说,那好,你这个兵我们要了。以后违反纪律,军法从事!
说完,扭头对戏台一边的江碧云说,加一个名字,刘锁柱。
刘锁柱一听,大喜,嘴里喊道,谢长官恩典!抬起胳膊要给郑秉杰敬礼,没想到手里还举着菜刀,差点儿把自己的耳朵给削了。
游击队成立之后,就开到西华山进行训练,淮上抗日支队司令员韩子君给郑秉杰的游击队派来了四个教官,每天搞刺杀射击投弹训练。没过几天,刘锁柱就坚持不住了,嚷嚷说原指望当兵抗日吃香喝辣的,哪里想到累得要死,伙食还差得要命,别说豆腐皮卷油条了,连米饭都吃不饱,还要吃芋头干。
落到这步田地,许得才也没了用武之地,没有油条可炸,他跟刘锁柱一样,也是天天抱着鸟枪练习刺杀射击,叫苦不迭。
游击队的武器装备很差,只有郑秉杰和刘汉民各有一把盒子枪,还有十几支汉阳造步枪和鸟枪,一半以上的人发了手榴弹和大刀。训练的时候,那几条步枪轮换使用,抱在刘锁柱的手里,就像抱着一根烧火棍,耍得别别扭扭,经常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
黄寒梅忙乎自己的,基本上不管儿子。陈三川倒是能吃苦,话很少,学射击学刺杀有模有样,经常受到刘汉民的表扬。刘汉民对许得才和刘锁柱说,看看,人家一个孩子,学东西都比你们快。你们这个样子,别说到战场上夺枪了,鬼子打来了,跑都跑不赢。
有一次,刘汉民出了个馊主意,让刘锁柱和陈三川对练刺杀,陈三川手握大枪,纹丝不动,单等刘锁柱出招。刘锁柱心想,妈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卵子孩子,我还能怕你不成?舞着大枪呀呀呀就冲了上去。陈三川冷冷地看着他,待他逼近了,突然闪身往边上一跳,刘锁柱扑了一空,还没有回过神来,背上就挨了一家伙。陈三川出手很重,把刘锁柱打了个嘴啃泥。刘锁柱恼羞成怒,爬起来要揪陈三川的领子,没想到陈三川腰一哈,一头撞在他肚子上,当场又搞了个仰巴叉。
这以后,刘锁柱就不敢小看陈三川了,背后跟许得才嘀咕说,你看这小杂种,简直就是活土匪。妈的以后遇上鬼子,让这小杂种打头阵,看他还张狂不张狂!
神仙岭大战之后,陈秋石被派到三三六旅二团一营当营长。八路军的建制比红军的建制个头大多了,陈秋石的那个营,总兵力超过红军时期的一个二类团,武器装备比红军时期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当营长就可以骑马了,旅供给部的吴东山看在同乡同学的面子上,给陈秋石选了几匹好马,有焉耆雄驹,有红山赤兔,还有两匹缴获日军的东洋马,高大剽悍,雄风勃发。陈秋石亲自到供给部的马厩选了半天,一匹也没有看上。陈秋石对吴东山说,求马和求婚一个道理,要讲缘分。
吴东山说,我伺候过旅首长,也伺候过团首长,没想到你这个卵子大的营长这么难伺候。你倒是说说,你要什么样的马,我这个军马助理心里也得有个谱吧。
陈秋石摇摇头说,算了,到了我应该有马的时候,它自然会出现。
陈秋石怀念他的山丹宝马。那一年,黄龙高地战斗之后,山丹宝马重新服役,并再次成为陈秋石的坐骑。后来在祁连山同马家军作战当中,西路军弹尽粮绝,韩子君的一个师,打得只剩下三百多人,被压缩在刘家营子不到三里长的沟壑里。
最后的时刻到了。枪里已经没有多少子弹了,肚子里四天粒米未进,大刀已经卷了刃,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刺刀、荆棘和寒风撕扯成了碎片。白雪皑皑的祁连山谷,残阳如血。陈秋石永远记住了那片雪地和那片残阳。
师部下达命令,埋锅杀马,打火造饭。
最后的战马还有四匹,其中就有陈秋石的山丹宝马。前几次杀马的命令下达,陈秋石的那双眼神,如丧考妣,让人看之不忍。那几次,韩子君和赵子明都没有为难他。
可是,这是最后的时光了,也是最后的希望了。弹尽粮绝的西路军,还有什么?如果全军覆没,那么要马又做什么?这个道理陈秋石不是不明白。可是他不能接受。
就在最后一道杀马的命令下达之后,陈秋石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亲自对山丹宝马下手。当他把他的想法告诉赵子明的时候,他看见赵子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然后就是狐疑。赵子明说,何必呢,那太残忍了。
陈秋石说,不,还是我来了结吧,我跟它说会话,跟它说说革命的道理,我相信它会明白的。
赵子明说,好吧,那就听你的,不过,你不能离部队太远。一圈子都是马家军。
陈秋石说,好。
刚走了两步,赵子明又跟在后面说,还是让战士们做吧,用刺刀,可以节省一颗子弹。
陈秋石回过头来,眼睛里寒光闪闪。陈秋石说,不!
赵子明不再做声,陈秋石牵着他的山丹宝马钻出了山沟。也就是三十几步吧,在陈秋石此后的岁月里,这三十几步就像三千里那样漫长。他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摸着腰里的手枪。他知道,只要一颗小小的子弹打中马的眉心,一个生命、一个他所珍爱的生命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变成一锅热腾腾的肉汤,再然后变成挥刀抡枪的力量。
山丹宝马低着头,也许它已经明白了什么,也许它什么都还不明白,它就那么信赖地、温顺地跟着他爬出了断裂沟,爬上了雪地,然后一步一步向树林里走去。
突然,它感觉到腹部一阵刺痛,它惊愕地看着它的主人,陈秋石举着一根带刺的枣树枝桠,狠命地抽打它的腹部,一边抽还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喊,快跑啊,快跑啊,天涯海角,随便你跑到哪里去,再不跑你就没命啦!
显然,它已经听懂了陈秋石的呼喊,抑或它早就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只是它不能理解它的主人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它知道它的主人在想什么,可是它不能离开它的主人,再说,它已经跑不动了。
远远跟在后面的赵子明,一看见陈秋石抽打战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赵子明犹豫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枪,瞄准了马头。几后子明回忆那个细节,内心还是颤抖——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那匹马微笑了一下,天呐,战马微笑是个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得清楚,而赵子明却一口咬定而且是几十年如一日一口咬定,那匹马在那当口千真万确微笑了一下,然后弯曲两条前腿,向他的主人深情地看了一眼,垂下头去,两行丰沛的泪水这才从眼角滚滚而下,落在凌乱的雪地上。
枪响了。
陈秋石回头,赵子明转脸,他们看到了一张平静的脸。
从此以后,陈秋石就再也没有吃过马肉,再也没有骑过马。这不仅是因为后来的职务和资历失去了装备马匹的资格,更重要的是,他的心里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直到抗日战争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