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的画作在上海街上随微风轻轻摇晃。街坊邻居都去看,看了都摇头,说,画的什么呀,乱七八糟。天天在上海街上晃悠的破烂王将三轮车停下来,他大声说,谁把花尿布挂街上了?话让妖听到了,他走过来。
你说什么?
我说花尿布。
妖说,我曾经把领导打得鼻青脸肿,信不信,我也同样会把你打个狗吃屎。滚开去!
破烂王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扬长而去。
城管队的过来了,说,妖,快把你这些破玩意收起来!都影响市容啦!
妖知道,城管队的人都喜欢打架,他们通常以打架闻名于世。妖势单力薄,再说大家都认识,没必要争吵和打架。妖说,我只再挂一小时。城管队的说,如果你的画是好画,别说一小时,就是一年,我们也让你挂着,城管队的走开了,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地在别处巡逻。这些画就在上海街上挂了整整一天,所有经过的人都看到了。一天之内经过的人次少说得成千上万吧。妖就这样不花一分钱,完成了他的“画展”。
在上海街成功地举办了个人“画展”后,妖的胆子大起来,他把展览办到市政府门前去了。这回他“展出”的是一幅画,巨大,覆盖了市政府大门左侧的那板高大的围墙。画的什么?画的是一个大办公室,机关大院所有人都在一个通透的大厅里办公,书记和市长平排着。书记市长办公桌上搁着“书记”或“市长”的牌子。这个写真的巨幅画前站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来办事的。那些要向书记市长反映情况的市民大喜过望,平时踏破铁鞋也进不了市领导办公室,今天却如此容易就可以见到了。他们自觉地排成两列,一列对书记一列对市长,队伍很长很长,一直排到另一条街上。
排在最前面的是两个村民,他们分别站在书记和市长前面,他们要投诉村委主任和镇长。
你好,市委书记。我是大坪村委的黑子。黑子主动伸出手来,书记一动不动,老是那个表情。
你好,市委书记。我是大坪村委的黑子。黑子再次主动伸出手来,书记仍然一动不动,黑子急了,说,书记,请你说话,我们太不容易啦!
站在市长面前的是哈头。他给市长递出一支烟,说,市长请你别嫌弃。市长仍然故我,哈头收回他的烟,他知道自己的烟档次太低。可以抽烟吗?哈头说。天还没亮我们兄弟俩就出发了,到现在没吃早饭呢。抽了烟就相当于吃了早饭,我就会有精神有口才详细向你举报那两个腐化堕落的狗东西。
前面的人怎么回事?排在后面的人等了老半天也不见队伍前进,怒从心头生。
这时从队伍后面人群中走出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他来到最前面。他仔细看了看,然后用手去触碰墙壁,接着大笑起来。
画,是画!他说。
队伍乱了。愤怒的人群向围墙上的画投掷手中的面包牛奶,还有人对画吐口水。还有十来分钟就是机关干部上班时间了,他们开着车或坐着车或者步行而来。
怎么回事?
保安队长带着人走过来,见人太多,就报了警。不久来了许多警察。他们把群众堵在政府大门前。
他们是分别办不同的事的。因为听传说集体办公,还能亲自与书记市长交谈,就排在队伍后面了。这么多人聚集在市政府门前,画是罪魁祸首。知道真相后,人都散了。那些多次进入了市政府办事而没办成的,在警察的建议之下失望地离开。
画的作者很容易就查了出来。妖在画的左下角落了名字和作画时间。妖是谁?电话打到文联,文联打给美协主席。说,美协会员里没有一个叫妖的人,但是这个叫妖的人他们知道。
警察去到妖的家,妖出去了。当晚他在午子家喝酒,喝高了没回家,警察没抓住他。午子是他外甥。从午子家出来,天还没有亮,他边走边猜测自己昨天市政府门前的“画展”一定相当成功。可是当他来到市政府大门前时,他的画没有了。妖骂道,偷画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上美国偷核武器去呀!他的手里有另一张画,灵机一动,他就把这张昨天完成的画贴在围墙上。
画的是一道畅通无阻的大门。
天亮后,就出事了。第一个赶早来到的人想从这道大门里跨进去,他碰了个头破血流。这不算,连续三五个人都碰在墙上,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站岗的保安发现了,他们前来阻止那些即将跨进大门的人……
妖被关在看守所一间大房子里,就他一人。得到允许,我进入房子探望他。妖没有戴手铐,那件口袋多如牛毛的牛仔服套在他身上。妖向我摊开双手,说,他们没把我怎么样!我说,你想要怎么样?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我说,你疯了。很少有画家疯的,你却疯了。就是有一百个理由,你都不该把逼真的画贴到市政府那高高的围墙上。说你违反治安管理条例还是轻的!
出去后我建议你不要画画了。你是没有前途的。我说。他们画画都发了财,因为画成为经济大亨政府要员的座上宾,你呢?倒被抓了起来!
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我活着,只要我手头有工具,我就会画。妖说。
看在发小的份上,我可能会撕毁你所有的画,捣毁你所有的绘画工具。你信不信?
妖笑着。他说,那你就只一个字:死。
房间太黑,我向看守的警察请示说,能开灯吗?这个警察的上司是我的朋友的亲戚。能进来看望妖是得到过特别关照的。
警察开了灯。
天啦,屋子左右墙壁上到处开着窗户和门!
妖说,很像吧。都是假的,像市政府围墙上的门一样是我画的。
我很佩服妖,他能在这么黯淡的光线里画出这么多门洞和窗户。后来才知道,警察带走那天他正画画。他的口袋里到处塞着画笔和颜料。进入这间宽大的屋子后,他就没日没夜地画。我的目光扫到垂直的那面墙上。妖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岩洞,占去了差不多整板墙。我说你画一个岩洞干什么呢?
你看到岩洞里的世界了吗?
我摇头。我说,站在洞口我们永远也看不到洞里的世界。
我又说,你应该算是个行为艺术家,你很喜欢画岩洞吗?
他说,是的,我喜欢画岩洞,大的小的,画了很多很多。
妖被关了3个月,罚了款。关3个月的事他当然知道,但是罚款的事他不知道。罚款我替他暗地里交了。接他回上海街那天,我请他在街上的小酒馆里喝酒。妖进去的事,上海街人都知道,不过,大家都见怪不怪。我们街上的流氓还被判过两年刑呢。在这个街道小酒馆,我们碰上了不少街坊邻居。趁妖不在,他们低声友好地提醒我说,你怎么能跟这种人在一起呢?他是疯子啊!我对他们笑笑,转过身来喝茶。
妖不酗酒,喝酒斯斯文文的,吃菜也细口细口。我要的那瓶白酒只喝了三两。他说,我们这就算最后的晚餐吧。我说,为什么?他说,他们的话我听到了。一进来我就知道他们会对你说这样的话,我是有意给他们机会。
我说,你这么有心计,根本不是疯子啊!
我俩握手大笑。
妖出来了,我并没有去捣毁他的画作和作画工具。回到家后,他很少出门,一个人关在家里画呀画。有时候他下来买吃的,遇上我也不邀我上去欣赏他的新作。我想,他总有一天会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春末初夏时节,我们又在上海街头相遇了。他背着背包,一副远行的装束。
去哪儿呢?
去一趟沱巴。
照顾好自己。
他点点头。
然后,我们朝着相反方向走往自己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