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白布包被关雨提在手上,我把它拿过来。我解开白布包,里面有一个小木箱,再打开小木箱,里面有骨灰。毫无疑问,这是关富清的骨灰。关雨什么时候在我眼皮底下弄了个调虎离山计,我一点不知道。现在玫瑰镇显得很平静,我们耳边再没传来威胁和驱逐声。关雨背靠着我的背,呼吸均匀且细微。她在内心唱歌,她大部分力气都花在内心里的歌唱上了。不觉间,天已放亮。
清晨的街头干燥而萧条,几个饮食摊点懒洋洋地冒着热气。玫瑰还没睡醒,因而你闻不到玫瑰花的香味。总之你看到整个镇子像石灰块,一碰便会碎。张大奶子和两个人过来了,他们手中或肩头携带着劳动工具。
张大奶子说,10年前我们为假关富清送过葬,知道去他假坟的路。
这个乐于助人的张大奶子的用意十分清楚。可是你却看到关雨轻轻摇头。
不愿葬你爷爷在假坟里另掘一个墓也行。张大奶子又说。
关雨仍然摇头,说,这虽然是爷爷热爱的故乡,可是怎么能把爷爷安葬在这样肮脏的故乡呢?
中午时分,无能为力的张大奶子和她的助手全部离去。关雨将骨灰盒打开来,骨灰被她倒入瓷缸里,然后加上温水。
我找到安葬爷爷的地方了。关雨说。
我说,哪儿?
我的心灵。关雨说。
关雨捧起瓷缸,牛饮起来。关雨的心灵特别深广,很快,关富清的骨灰就全被她倒入。也就是说,关雨很快完成了爷爷的葬礼。
又一个清晨时,关雨和我分手了。我像一团棉花随风飘浮。一年以后我来到一座城市。我发现这座城市似曾相识,通过仔细辨认才发现,这是生育我的故乡。我猜想,漂泊回到故乡,说明我的肉体就要死了。可是没有,我在街头游走了整整一个月,仍然活着。
阳光时有时无的那天上午,我游走到时代广场。昨天晚上10点,时代广场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他们因为一个漂亮女孩而大打出手。时代广场一带曾经是老城区的一部分,广场中心部分是一块面积不太大的湖,小时候,我们经常往湖里扔死耗子和撒尿。眼下那个实为臭水塘的湖不见了,那些乱糟糟的楼房也不见了,现在只有一个宽大平整的现代化广场。可是少年时代那种臭味植入土地深处,只要你认真嗅嗅还能嗅到。
我在第十八张椅子上坐下。如果我没记错,我少年的家就在这里。我真的没记错。你看,我的父母手挽手正向这边走来。十几米外他们就发现了我,他们对我凶巴巴地喊道,流浪汉,快走开!快走开,流浪汉!我起身离开,把位置腾给两位怀旧的老人。
夕阳快要坠下去了,最后的金黄让城市五光十色。坐在此刻的夕阳下,谁都会进入一个美妙的状态。看啦,关雨骑着夕阳影子向我飞来了。
我已经死了,她说,死去一个月了。
关雨没有停留,她从我身边飞过去了。我本想问她把自己安葬在哪儿,可是她飞走了。
她爷爷可以安葬在她的心灵,那她又把自己安葬在哪儿呢?
但是不管怎么样,她已经死了。一个活着的人已经死了,而我——一个死了的人却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