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还是老正做饭,饭菜很丰盛,是告别的意思。女人和老正闷闷地扒饭,女孩儿很不安生,一时让母亲给她夹菜,一时让老正给她夹菜,不断弄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女人和男人更尴尬了,仿佛有什么心思被女孩儿窥破了。吃完饭,女人慢慢地洗好碗。这么多天以来,男人做饭女人洗碗,从来不用商量,像一对稔熟的老夫老妻。女人洗完碗,男人已将行李在单车上困扎好,在女人斜对面坐下,默默地抽了一支烟,女孩儿蹭着他的身子,竭力说笑着。他也笑,有些力不从心。烟抽完了,他拧着眉,似乎为一个念头犹豫着,咬了咬牙,望着院里的夜色说,有个事我一直想说……两手抓着膝盖,手指痉挛,受了疼似的,又低下头,思忖着,终究,两手一拍膝盖,只大声说,走了。推了单车往外走,前轮辐条卡了一根草,噼噼地击打着钢圈,在夜色里敲出小小的晶亮的声响。女孩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走向院门,昏晦的灯光在地上廓出他的身影。女孩儿回过头,可怜巴巴地望向女人。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去对你老正叔说,让我们给他做几顿饭再走。
女人和女孩儿帮老正卸下行李,老正嘴角虽紧紧抿着,眼睛却含了笑。他带上电筒,说到后山坟地看看。女人望着他的背影,说,小心些。他远远地诶了一声。
小石场街的人们摸不着头脑了,难不成老正真跟女人过上日子了?有人就说,老正真够没出息的,为了房子找那么晦气的女人。大伙议论一气,结论是人心难测。不过关于男女的这种议论太多,本不足为奇,日子仍就会在议论声中过下去。原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谁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那天太阳快落尽时,老正回到小石场街,看到一堆人嗡在巷口,赶紧挤进去,看见好几个陌生的大盖帽,心里一惊,不由得往后缩,被老金叫住了。老正,正找你呢,你躲什么?老正低着头,推着单车进去,笑了笑,说没躲,我有什么好躲的。
老金说是小泉山到镇上公安局报的案,说你想杀他们一家。老正脸上的笑僵住了,脸如死灰,呆呆地看着老金。老金笑笑,说你别怕,他就是那样的人,假话说破天,我还不晓得?警察来只是例行公事,你配合一下就成。只是有件事我就不晓得真假了,小泉山老婆和街上好多人说你为了房子,和六指女人……老正打断老金,咬牙道,放屁!看到镇上的警察正盯着自己,不由得又低下头去。那警察说,你到这儿多久了?老正掏出一包红梅,敲出一根递上,那人挡住了。再递给老金,老金也摆摆手,他只好自己点上。吐出一口烟来,才说,快两年了。警察仍盯着他,说能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吗?老正点了点头,说可以可以。递上身份证时,手腕和警察碰了一下,被烫了似的躲开。警察剜他一眼,看看模糊不清的身份证,又打量他几眼,眉头渐渐拧了起来。老正嘴角动了动,挤出一个笑,说我没事,我肯定没事。警察瞪他一眼,把身份证扔还他,我没说你有事!
调查毫无结果,警察们为了安抚小泉山一家,临了留下一句话,说过两天再来。
谁也没在意警察这句话,这话对老正老说却似晴天霹雳。那晚,他蹲在墙角一个劲儿唉声叹气。女人感觉不对,又不好问。那两天里,老正一直很沉闷。一天黄昏,他忽然说,我去买瓶酒,你今晚好好做几个菜,说完就出去了。女人不明就里,还是照做了。在一起吃饭,已经很久没这么沉默过。男人闷闷地扒饭,给自己倒了酒,一杯一杯往嘴里倾,喝完一杯,又叹一口气。女人始终不说话,女孩儿也很知趣地把头埋在碗里。老正倒出最后一杯酒,盯着漫溢的酒杯,酒面微微漾着橘黄的灯光,光里映出女人的脸。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下了很大的决心。女人和女孩儿静静盯着他。
跟你们说了吧,老正低下头说,我杀过人。
你们不是一直很奇怪吗?老正说,我之所以对你们娘俩这么好,就因为这个,我和六指是一样的。不过六指比我像男人。事情过去将近三十年了,那年我刚十八岁。年三十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我和几个伙伴在外面玩,商量好在路上抢一个人再回家,倒不是我们缺钱花,就想过年了找点儿刺激。碰上一个小青年,会点儿拳脚,被抢了不服气,要和我们打,我们身上是带了刀的,不知怎么就把他捅死了。那天我连家都没敢回,几天后还是被抓到,判了十五年。我想想就怕。有一次,监狱组织大家插秧,我趁机逃脱了。老正抬起头,看到母女俩正盯着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反倒红了脸,又低下头说,这么多年来,我跑了无数地方,天天拼命干活,天天一觉醒过来,就对自个儿说,你是逃不掉的。我连女人都不敢找,生怕结了婚,自己又被抓回去。我小心谨慎,从来没在警察面前露出破绽,从来没对谁说过这些事。
奇怪的是,时间越长,非但没有放心,心里头的负担反倒越重,有时候就想随便找个人说说这些事。怎么可能呢?老正虚弱地笑笑,后来,真叫做巧,租住在你们家,不久后你们家出了这样的事。说出来你们别生气,那时候,我真是高兴,想,总算碰到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了。我相信,你们能够理解我。我不想逃了,真是想安定下来,有个家,有人说说心里话,好好过正常人的日子。埋葬了六指,就如同把那个杀过人的我也埋葬了。我犹豫了好几次,一直开不了口,现在不得不说了。那天不晓得怎么回事,我看到那几个警察,竟那么紧张,以前绝对不会。这两天想明白了,以前我什么都没有,自然能够装得过去,现在我自以为有了个家,还怎么装?什么都完了,我有感觉,这次我是真逃不掉了……老正仿佛耗尽了全部力量,额头渗出了大颗汗珠,映着黄黄的灯光。长久的停顿后,他两手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干了。喉结滑动着,发出咕咚一声巨响。几滴酒洒在了他的蓝色衬衫上,黑黑的,似旧年的血迹。
老正缓缓搁下酒杯,抬起头看到母女俩含着泪水的眼睛。女人脸色绯红,哽咽道,以前我还猜忌过你,想你会不会……要不是那晚我说了那样的话,你也不会拿刀去吓他家,他家也不会去告你……老正摆了摆手,眼前浮起一片白雾。怪不得你猜忌,街上的人不都说我图你们的房子?现在说明白了,我也不怕了,实在不想逃了,不管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总有一天我要去领受的。就在这儿等他们来吧。想想真是后悔,要是当初没逃,早出来了。他避开她们的目光,瞅着放在桌上的双手,你们不会恨我吧?母女俩不说话。他心里有些紧张,嘴角却又露出一个痉挛般的笑,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我知道,他怅然若失地说,那天我妈扎了红灯笼,晚上要挂在大门上的,我都没来得及回去看上一眼。
他们静默着,不约而同的,听到了遥远的岁月里,雪花落在红灯笼上的簌簌声。
虽然心存侥幸,不想这一天还是来了。第四天,又或者是第五天的黄昏,两辆派出所的小车真又开进了小石场街。一辆车走出来的还是上次那几位警察,另一辆走出来的是三位六七十岁的老人。有一位须发皆白,走路还要人搀扶。老人们慢慢跟在街上和镇上的警察身后。一行人后面黑压压的全是街上的闲人。
院子里阳光耀眼,房门关着。老金想要喊,须发皆白的老人竖起一只手,用低闷的嗓音喊道:张正!张正!静静的似乎听得到回音。听到警笛声后,老正和母女俩关了门坐在屋里。老正低声说,我走了,你们就别出去了。女孩眼里泛着泪水,女人嘴唇微微颤抖。老正还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一只手撑了桌子站起,低头默默看她们一眼,吱呀一声开了门。站在窄窄的门洞,夕阳迎面射来,老正感觉身后的黑暗如厚厚的毡毯,浮雕似的将他凸出。他和老人对视着,仿佛隔着时间宽阔的河流相互打量。果真是你啊,你也老了!老人说,跟我们走吧。老正一只手紧紧抓着门框,半晌,低声说,我知道,我逃不掉的。
警车开走了,人们还如在梦中,纷纷向老金探听,老金挠挠头,说你们问我,我问哪个?不如去问六指女人。可自那以后,女人和女孩儿几乎不再露面。好几天后,老金才探到老正杀人的事。多年以来,监狱里狱监换了好几拨,但从未放弃对老正的抓捕,那几位老人正是当年看守老正的,一年前得到老正的大致行踪,早早就和省里的公安联系上了,省里又向各地下发了文件。大家连连感叹,想不到!想不到!喜欢放马后炮的人,开始探讨老正的过去,说以前早该看出来,要不然,他怎么会那么维护一个杀人犯的女人。小东郭用一个成语作了总结:惺惺相惜嘛。也有人喜欢探讨老正的未来,他会判多少年呢?老金给出的答案是,原来没服完的十五年,再加上有期徒刑一到三年的加刑,得将近二十年。
街上很久没见到母女俩了。年三十这天,女人穿一件褐色上衣,女孩儿穿一件天蓝色毛衣,各自抱了一个硕大的红灯笼,走在冬日明亮的大太阳下。金凤奶奶手搭凉棚,身子探出小摊,老远就喊,买灯笼呐!女人朝她笑了笑。街上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说买灯笼呐?她们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一径往前走,女孩儿把脸深深压进灯笼顶部的口子。
夜色弥漫,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持续不断,母女俩正在大门前挂灯笼,傻子三雀路过,突然喊了一声,杀!——突兀地止住,打量她们几眼,挥舞着一块钱走了。灯笼挂好后,在里面点了两枝几个月前剩下的白蜡烛。寒风吹过喜庆的小石场街,吹得灯笼晃荡着,青石板上的两个影子水一样波动。她们在灯笼下伫立良久,仿佛为谁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