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几乎一面倒,都觉得小泉山做得太过,再怎么也是兄弟,怎么能扒坟呢?金凤奶奶连连念叨,罪过啊,罪过!不过谁也不好明说,没有证据。女人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抱了骨灰盒找到派出所,副所长老金说的也是这话。只要你有证据,老金说,我不办他个王八蛋,就不在小石场街混了!女人说,还要什么证据?还有谁吃饱了撑的做这事?老金挠挠头,说怎么跟你说呢?在你看来铁定的事,可谁也没亲眼看见,我不能诬赖好人啊。女人的目光在骨灰盒上逡巡着,静了一会儿。好人?她说,你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他死了你们还不放过他?老金知道和这女人说不明白,干脆沉下脸,说拿贼拿赃,捉奸捉双,这道理你都不懂?你抱个骨灰盒到土地局、街道居委会去就算了,现在还抱着来派出所了?你对国家示威么?
老正不知道如何安慰女人,一张憨憨的圆脸呆滞许久,叹息道,算了算了,这回就不和他家理论了。明天我再找几个人,把六指兄弟重新好好安葬。女人很尖地瞅他一眼,目光中有着鄙夷和失望。老正凉凉地坐了一时,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正真又找来几个建筑队的人。可并不是迁坟,这第二次下葬算什么?无论如何做得像,总不可能严肃。所幸第二次来送葬的人很多,有些不相干的人都来了,黑压压一大片,无声地表达出对掘墓人的愤怒,还有对母女俩的同情。走到山脚下,女人忽然拉了女孩儿,转身跪下,哽咽道,我们代六指谢谢大伙了。人们不知怎么,不约而同的,惊恐地往两边闪开,连说使不得使不得。倏然之间,母女俩面前就露出一片茫茫旷旷的地面。空地那头站着傻子三雀。三雀手里捏了一块钱,舞动着,笑得露出一口漆黑的牙。女人愣了一下,还是拉着女孩儿,对着三雀把头磕了下去。
谁也想不到,就在第二天,三雀在街上说,杀人犯又在坟头石头上晒太阳了。
起初,小石场街的居民并不觉得女人和女孩多么值得同情,现在不同了,妇女们拉着女人的手,愤恨地诅咒,说谁做出这种事,以后断子绝孙的。忽听得小泉山老婆在墙那面嚎哭,无凭无据啊!我兄弟怕是看不惯自己的女人找野男人,才自己跳出来呀!妇女们咬牙切齿,又想,真亏她想得出,都说,人眼不见天瞧着,做出这种事,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女人这时候突然大哭起来。周围的妇女们吓了一跳,一时间手足无措,眼看着女人把头埋在臂弯里,耸动着肩膀,浑身颤抖,如垂死挣扎,肆无忌惮地嚎啕,人人心里凄然,又觉着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没有分量的。女孩儿站在女人身边,两只手拽了女人的一条胳膊,轻轻摇晃着。许久,女人抬起一张泪脸,哽咽道,你们怎么就不肯放过他?
那晚老正做好很简单的几样小菜,摆在藤桌上,昏黄的电灯泡照着,显得很冷清。只有老正一个人端着碗。吃饭,吃饭,老正敦促道,往女孩儿碗里夹了菜。女孩儿看看他,又看看女人。女人一动不动,女孩儿也随她的目光,盯着骨灰盒。老正扒两口饭,也放下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儿,老正缓缓说,白天听那边的口气,是不想我在你们这儿住下去。老正看着女人,见女人没什么反应,接着说道,我自己也觉得,这么住着不方便。等明天把六指兄弟安葬了,我就出去。说完又端起碗,刷拉刷拉扒饭。女孩儿看看老正,又回头焦急地瞅瞅女人。女人仍旧木雕似的扭头盯着骨灰盒,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几天下来,事情接连不断,女人和老正没说几句话,彼此之间却似有默契,所有事情老正想好就去做了,并不问女人一声,女人也不过问。女孩儿和老正倒是说很多话,这时候已经很熟络。女孩儿恋恋不舍地望着老正,眼睛亮亮的,低声喊了一声,老正叔!老正一笑,说吃饭吃饭。
你要是个男人,就帮我打小泉山一顿,出了人命我来扛,我和六指都感激你。女人转过脸,目光定定地罩在老正脸上。晓得你对我们娘俩好,可我不想这么软趴趴地过日子!
老正端着一只空荡无边的碗,嘴被饭塞得鼓突着,在女人注视下,眼神一瞬间慌乱了。
月光照亮院子两边。小泉山家这边院子正中,一个人黑黢黢立着。小泉山老婆透过窗户看到了,吓出一声尖叫,拉亮灯火,竟然是老正。一家人披衣出来,他仍旧低头呆呆立着,细细一看,手上竟握着一把刀。细长的刀刃在月光下一仄楞,激射出一道光,在小泉山一家的脸上凉了一下。小泉山老婆有些怕,连连向小泉山使眼色,小泉山大声说,老正,你怎么跑到我家院子里?手里还拿一把刀,你要做什么?老正并不答话,嘴角淡淡露出一个笑意。两个儿子跳下石阶,想要走过去驱赶他,又不知怎么,停住了脚步。老正抬起头,目光如刀光,在他们脸上扫了一眼,他们心头一凉,老正已转身回对面去了。
第三次安葬六指,完全谈不上什么仪式了。送葬的就那么三五个人。老正在前面放炮,鞭炮断续的炸响格外寂寞。傻子三雀不断弯下身子,拾起没炸的炮仗,向围观的人炫耀,黝黑的脸闪动着初秋明艳的阳光。
妇女们只远远看着,女人大哭时说的那句话多少让她们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