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象不再像以往那样构成一个完整的梦,而是散落在不同的梦境。比如他梦见和同事一起上楼,走到顶楼时,同事转过脸来,脑袋突然涨大了,是硕大无比的巨象脑袋。他吓得转身就跑,却发现四周根本没有路。还有一次刚刚入睡,朦朦胧胧地爬一座大山,藤蔓纠缠,悬崖陡峭,费尽力气爬到山顶,脚下晃动起来,四面看看,原来自己爬上了巨象的肩胛。诸如此类的梦总能让他醒来后一身冷汗。但他发现,自从和小彦那样后,巨象驮着的披红雨衣的女人再没出现过。他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每天梦醒,离出门上班还有一段时间,他会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出一会儿神。他脸色很不好,他开始用洗面奶认真地洗脸。洗完脸,再仔细地刮干净胡子,对着镜子默默看上半天,恶作剧似的对镜子里的人龇牙咧嘴,镜子里的人以同样的方式回报他。他忽地平静了脸,镜子里的人也一脸平静。他觉得真有点意思,无论谁,人前人后都不是一个样,只有他看见过自己龇牙咧嘴的怪模样。
上班路上他总是不时地拿眼睛去瞟漂亮的女孩子。这个城市漂亮女孩真多。有一天他在路边等大学同学老姜。他看到一个女孩子在不远处徘徊,白T恤,黑短裙,苗条漂亮,眼神清纯得令人疼惜。他忍不住朝她多看几眼。女孩子就走过来了,喊他哥哥,说服务包你满意。他一愣,回道,服务?女孩子迅速回了一大串名词,“沙漠风暴”、“水晶之恋”等等。末了,郑重地加上一句,绝对包你满意。他明白了,感到脸热热的,又强作镇定,说多少?女孩说,全套一次三百,两次五百,包夜七百。说完充满期待地望着他。他确实心动了,他认识的所有女人,实在没这么漂亮的。他低下头,内心挣扎着。女孩看出了他的犹豫,说她就住附近,安全没问题,她一般不出来拉客的,从来只在网上找。今天有点儿无聊,出来走走就碰到他,看他是个好人。他打量了一下女孩,小巧的脸淡淡地画了眼影,反倒添了一种天真的感觉。她竟然是做那个的。他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讪笑着说,你看我像好人吗?女孩子眨巴眨巴眼睛,催促道,你去不去?
他没说去,也没说不去,红着脸说,你客人多吗?……你身体……怎样?结结巴巴的,额头沁出了汗珠,他装作整理头发,借机抹了额头,湿漉漉一手冷汗。他以为女孩会恼的,女孩非但没恼,反倒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说哥哥放心,我又不是专门做那个的,兼职而已。如果有病,你可以不做嘛。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那个意思。他真有点儿动心了,但他有点儿心疼钱,更主要的,还是怕出事。听到过太多被骗的新闻了。他往附近张望,能不到你住处吗?找个旅馆。女孩瞅他一眼,断然道,不行。他厚着脸皮说为什么不行?女孩向远处望望,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从来不外出。女孩明显焦躁了,下意识地一下一下用高跟鞋底敲着柏油路面,目光凛冽地瞅着他,你到底去不去?他又感觉额头沁出了汗珠,说我在等一个朋友。他看到女孩的脸即刻冷了,低声骂道,操,浪费这么多时间,还不如去保养皮肤。女孩转身哒哒哒走了。他感到一阵难受,又很想跟上去,又定定地坐着一动不动,他望着女孩的背影,期望女孩儿回头看一眼,回头看一眼他就跟她去。女孩儿径直走了。
女孩刚走,老姜就来了。他不由得后怕,心想若不是女孩走得及时,老姜看见就不好了,要是跟着女孩去那就更不好了。然而,他心里又有些失落。
他忍不住把这事当笑话和老姜说了,老姜笑是笑了,笑的是他,说他少见多怪。到了老姜住处,老姜对他诡秘地笑笑,打开一个交友网站,点开女性交友栏,有的没照片,有的有照片,有照片的无一不清纯靓丽。老姜很有经验地说,都很漂亮吧?告诉你,有照片的,交友条件不限的,基本都是做那个的,还美其名曰“白领兼职”。他留意到那些女孩子在家乡一栏上,填写的都是外地地名,他若有所思,说,怎么能这么说呢?老姜笑笑,让他挑一个,加了女孩的QQ,发过去“你好”两个字,女孩很快回复道:全套三百,包夜八百。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老姜冲他得意地笑笑,又点开女孩的QQ空间,十来张照片无一不水灵动人,还有一则日志,语言唯美伤感,诉说着刻骨的孤独和对爱情的执着,其中一句堪称经典:“一切从精神开始,一切到肉体结束,爱情沦为一部三级片。”日志的标题却是不相干的四句话:世界黑暗,破鞋泛滥;人非圣贤,谁不爱钱。老姜看了哈哈大笑,说,操!还是个诗人!这年头真是分不清谁是良家妇女,谁是鸡婆娼妇了。
李生大概因为读了不少讲述妓女情事的古典小说,不但没看不起她们,对她们还有些同情,但他觉得别扭。他再看到漂亮女孩,总忍不住想,她是不是做那个的?然后就往那事儿上想。完了,他想,自己真不是好人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努力回想老姜那天打开的网站,总算找到一个类似的,他竟然对着那些女孩的照片解决了问题。完事后,他望着满书架的书,好一会儿,长吁一口气,想起好长时间没做那事了。
将近一个月,李生没和小彦联系过,她也没和他联系。他有点儿意外,他以为一个女孩和谁第一次那样了,一定会粘上那人不放,他还为此担心。她没粘上来,他不免又有些失落。这时候反倒是前女友和他联系了。前女友发来一条短信,说她失恋了。他不知道该感到高兴还是怎样,回短信安慰了她。听她抱怨那男人,怎么能因为距离就放弃?他觉得有点好笑,难道她忘了她当初怎样了?仍旧装作局外人似的安慰她。
几天后,前女友问他能不能帮她换个工作。他曾经跟她提起过,老姜请他推荐熟识的人去老姜自己开的公司工作。他和老姜打了招呼,真真假假说了前女友许多好话,老姜答应让她去公司试试。做成这样一件事,他有点兴奋。他不禁怀念起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怀念和她做那事儿。她总能让他兴奋不已。有一天,他忍不住给她发短信。“我们还可能爱爱吗?”几分钟后,她回说:给钱就有可能。一瞬间,他就想到了那种女人。他不明白她怎么能这么说,感觉吞了苍蝇似的,可他竟然回道:哇,那得多少?
李生再次关注起前女友的信息,找到她的新博客,发现她并未“失恋”,当天的日志上还有她和男友亲密的照片。他为此很恼火,怀疑她说那样的话只是为了博得同情,好让自己给她找工作。一怒之下,他发了短信质问她,她回说,她从没说过分手的话。他怒不可遏,删掉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但她的手机号码早印在他脑袋里,无论如何删不掉了。
生活陡然就空旷了。
李生时常趴在阳台上眺望整个城市,城市和生活一样一望无际。
偶尔,李生会想起小彦,想起她一点儿也不好看的脸,他竟然有些心动。他记得她说他是个好人。他不由得苦笑一下。他没跟她联系。对他来说,她也是陌生的,他几乎要怀疑那件事有没有发生过。有一天天突然黑下来了,白亮的闪电在灰暗的高层建筑间腾挪,暴雨打得办公室外的香樟落了一地叶子。手机响了,一看是小彦。他跑到走廊尽头才接了。小彦说,她和本地两个同学在附近逛街,同学回家了,忽然下起雨,问他能不能去接她。他匆忙和领导请了假,打车到约定地点时,没找到她,疑心病犯了,以为她骗他,或者,有什么更大的图谋?她会不会找人来跟自己算账?他心里忐忑着,这时她发来短信说,她看到他了。等了片刻,她顶着一个小巧的白色手提包,蹦跳着出现在白亮的雨幕里。
李生撑开伞,小彦躲进伞下,挽住他的手。他们沿着公园外围走。紧挨着公园的铁栏杆,全是高大的香樟,暗红色的叶子和细小的花朵落满了印花地砖。他不断对她说,小心别踩到水,她则对他说,你走慢一些。他尽量慢慢地走。夜很快黑透了,他们看上去真像搀扶着的一对恋人。他心里有点儿暖。到了上次住的宾馆,他们的衣服靠伞外的一半都湿了。伞上落满香樟细碎的白花儿,李生看到小彦仔细地捡起一个个花儿扔进卫生间的盥洗盆里冲走,再很仔细地把伞折叠好。他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她做这一切,他觉得折叠得那么整齐的伞有点儿怪,他用完伞从来乱七八糟一束就行。
身体分开后,他们各自盖一张被子。他回忆起小彦扭曲的脸,有一点儿心疼。小彦,他轻声喊,小彦!小彦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强忍着。李生说我知道。小彦又说,我爸妈一直教育我们兄妹,做人要清清白白,结婚前绝对不能做这些事儿。李生说,我知道,不过那是你爸妈思想守旧,现在什么年代了……小彦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和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吗?我为了你才改变的。有时想想就觉得恍惚,怎么就这样了。我一直是爸妈眼中的乖乖女,他们要是知道我这样,不知道怎么想。好一会儿,李生才说,我知道。小彦说,你爱我吗?我要你说。这次李生没说“我知道”,有点儿厌烦地想,多幼稚哪!那三个字他和女友不知道相互说过多少次,无论多少次,加起来还是等于零。
李生特意要的上次的房间,他偷偷摸过鞋柜,黑围巾不知哪儿去了。手在四壁的空旷里抓寻半天,他开始嘲笑自己,你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