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园四周高大的建筑也和巨象类似。李生幻想了一下,它们正朝自己冲来。不过和梦里不同,现在很安全,他喜欢在安全的情况下幻想危险,好得到一点儿没有危险的刺激。他到得早,有足够的时间想想过去一个多月的事儿,并预想一下今晚的事儿。今晚的事儿……他禁不住有些激动。这次和上次不同,这次没什么顾虑了。他做什么都不再对不起女友。女友告诉他有新男友后,他困兽似的在住处转来转去,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不上五步,必然碰壁。他真想大吼一声,然而,站在堆满杂物的窄小的阳台,面对相隔十多米的另一幢楼房,他张大嘴,终究没喊出声。别人会误以为他是个疯子。他掏出手机,又开始翻通讯录,手指在一个个名字上跳过,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跟他没关系的。他再次停留在她的名字上。那晚之后,他们联系并不多,说什么呢?现在发现只有她可以说说话。那么多朋友,只有她——严格说来还算不上朋友的一个人可以说说话,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
他一次次让她设想,如果那天晚上那样了,他们会怎样。她总是想方设法转移话题,他是个持箭的猎人,她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在收放自如的狩猎过程中,他因为失去女友在心中造成的空洞被胡乱填充了。他又为此感到忧伤。女友在他心中不知不觉已成为这个城市的象征,和女友在一起,就等于真正进入了城市。女友的离开,被他下意识地理解为进入城市的失败。我终究是个“山里人”,他忧伤地想。而她和他一样是外地人,他凭借早先进入城市的优势,很容易就会把她弄到手。她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弥补他的失落,又让他怜悯和厌恶自己。我还是个好人吗?他偶尔会问自己。不,我还是个好人。在这样的年代,这本就没什么,不然就太守旧了。他正是这么说她的,你太守旧了!此时他知道这样的理由无法真正平息内心。只好尽量回避问题本身。他想适可而止,幸好上次没发生什么。一转眼,他又管不住自己了。他急切想做点儿出格的事儿。
他向四周看了看,公园被高耸的建筑物包围,建筑上方天色幽暗。也许过不多久就会落雨。闷热的天气和家乡截然不同,将近十年了,他依然没能适应。旁边的几张椅子上,情人们仍旧甜蜜地相拥。他看看就觉得难受。他闭上眼睛,身子往后靠住一棵香樟树。有东西落在脸上,他睁开眼,看到两片暗红色的落叶躺在怀中。到这个城市后他才见到这种在春天落叶的奇异树木。他拾起落叶,拈着叶柄在手中旋转,又抛落在地。他真有点儿可怜她了。已经有过一次了,她应该有所准备,做出这样的决定不能怪他。
她比约定时间晚到将近一小时。他拉下脸,责问她怎么回事。她脸红红的,说地铁乘反了,快到终点才发觉。他忘了自己刚到这个城市时也曾做过这样的事儿,说怎么这么蠢,方向都能弄颠倒。他简直怒不可遏,接连说了好几个蠢字。她低着头,承受他瓢泼大雨般的斥责,连连说,下次不会了,一定不会了。下次?他用鼻孔哼了一声,谁知道你下次要跑到什么地方才会发觉?他看到她眼里有些湿湿的,才不再说什么。
他沿着公园的小径大步往前走,她赶紧跟上。他习惯了一个人在城市里穿行,步速很快,她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皱着眉,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断迎面碰上手拉手的恋人,陪同儿女散步的中年人,还有坐在轮椅里的老人。阳光斑驳,从一张张脸上晃过。他又想起那些巨象来了,阳光大片大片落在它们挂满露水的粗糙皮肤上,金色鲤鱼似地游动。他正要逃跑,手被什么东西攀住了。一激灵,猛醒过来,回头看到她气喘吁吁,拉住了自己的手。
“你怎么走这么快?都不等等我。”
“一个人走习惯了。”他淡漠地笑笑。
有一会儿,他们就那么挽着手在公园里漫步。在别人眼中,他们一定是一对恋人吧。他不由得想,或许在她眼中,他们也是恋人。他感到别扭,担心有熟人看见,——会不会被女友看见?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是荒谬的,又无法消除。走到人工湖边,他抽出手,趴在栏杆上面对幽暗的水面。几只橡皮船碰来碰去,鸭嘴一样伸出水面的龙头不时喷出高高的水柱,船上的女孩子便不失时机地发出一串惊叫,朝旁边的男生偎。水柱转眼间颓然落回水面,有几滴水洒在他们脸上,有着微微的腥臭。要玩儿吗?他兴奋地看着她。她并未往湖面望,脸色阴沉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玩儿吗?他又问了一遍。不玩,她回答得很干脆。他怔怔地看她一会儿,说那算了。等走到人工湖的另一边,在租借游船处,她却停下了。我们去划船好吗?她有点儿讨好地望着他。你不是不想玩吗?他懒懒地说。我想划船,不想玩那种,她说。她告诉他,她的家就住在一条大河边,河面宽阔,水流平缓,她最喜欢坐船从这岸渡到那岸。
李生没租她说的手摇船,租的是慢型电动船。他小时候生活在山区,到这座城市后才第一次坐船。现在坐船仍旧让他兴奋。他坐在驾驶仓,不断调整方向,船头不断撞向桥基和岸边。不久他就疲乏了,船太慢,操作太简单。他和她调换位子,看着她握着方向盘兴奋得满脸通红,不时哇哇喊叫。她很兴奋地讲起小时候在大河边的事儿。他懒懒地想象着她如何在河边戏耍。她仍旧不好看,但有了一些说不出的变化。然而不多久他又感到疲累了。他总是感到疲累,左手支着船舷,望着远处泛着淡淡天光的湖面,眼皮沉沉地坠了下去。
李生拄在船舷上的手滑脱了,猛然睁开眼睛,她正微笑着瞅着他。他略略红了脸。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玩,她咯咯笑着,脸上抹了一层阳光。他也笑了笑,坐直身子,整理一下衣服。她仍旧瞅着他,咯咯笑着。他拧起眉头,斜她一眼,笑什么呀?她压低了笑声。不知什么时候,云层散了,湖面泛着夕光,恍若黄铜镜面的反光。小船停在湖心,周围一只船没有。他感到有些头痛,似乎被大块的光晃晕了。
“你见过大象吗?”他突兀地问。
“没有。怎么了?你家那儿有大象?”
“我也只在动物园里见过。”李生轻描淡写地说,目光停留在水面晃动的光上。
暮色沉沉时,他们才离开公园。他仍稍稍走在前面,她小跑着,不时拽一下他。他们在一家空荡荡的小饭馆慢慢地吃饭,偶尔说上一两句话。落地玻璃外,夜色缓缓落下。他等着她喝汤,她一小勺一小勺地喝,多么美味似的。他看到她的手指轻微地颤动着,窄长的指甲葱根似的淡白。他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他想她也知道,她不该相信他的所谓保证的。
她和第一晚一样,两手交叉护住胸,使劲儿缩着双腿。他压在上面,你不是说要为我过生日吗?他说,这就算给我的生日礼物了。她一定是被他凶狠的表情吓到了,眼睛里闪着泪花,几乎是哀求他,下次好吗?我答应你下次。或许是这样软性的拒绝让他停了下来,他躺在她旁边,瞅着天花板,喘息着,有点儿恍惚。她整理了一下衣服,瞅着他,又咯咯笑了。他瞪她一眼,又笑什么?她抿了抿嘴,翻身盯着他,你和上次看到的很不同。怎么不同?他说。她又笑了笑,犹豫一下,说,比上次老多了。为这句话,他再次把她压到身下。他要做点儿出格的事儿,要一些人付出代价。他只有一刹那的犹豫——她和前女友不同,在这个城市,她和他是一样的,都是飘零无根的人。
她是第一次。所遇到的阻碍和她表现出的疼痛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他盯着她扭曲的脸,有过短暂的犹豫,反愈加奋勇。她咬着嘴唇别过脸去。他以为她会哭的,她只是定定地盯着某处。他从来没这么久过,整个漫长的过程她始终扭着脸不看他。他喊了她的名字,小彦,小彦。她没答应。他有一会儿想到了前女友,心里紧了一下。他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他把脸伏在她的颈窝,闻着那股淡了的火药味。终于,她转过脸,有点儿厌烦地问,还没完吗?他被她的目光蛰了,刷地红了脸。
李生没在小彦身下的浴巾上看到料想的景象,反倒松了口气,笑了笑,说什么也没有嘛,没事。他跟进浴室,很快,看到她的脚下积了一大层红色。他站在她旁边,红色几乎要泛滥着漫上他的脚背。红色源源不断从一个隐秘恐怖的地方流出。后来他想,那时候他一定吓晕头了,他记得和前女友第一次时——那时他什么也不懂,女友似乎比他懂得还多些,女友并未出血。他连连说,怎么会这么多,这么多。她忧伤地看看他,我怎么会知道呢。他忙说,没事的,没事的,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安慰自己。你爱我吗?她忧伤地说。他犹豫一下,说,当然。她愈发忧伤了,说我要你说,不要你回答。他依然没说那句话,只是说,那还用说!他生硬地搂过她,很轻松地笑笑,想,自己从此再不是好人了。
早上醒来,她说他昨晚咬牙齿了,咬得咯吱响,还大喊大叫,问他是不是做什么可怕的梦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睡着后会咬牙齿。前女友从未和他说起过。从来是他半夜醒来,呆呆地看女友沉沉酣睡。他略一沉思,终究没和她说巨象的事儿,怀疑地问,是吗?
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一条黑围巾。她告诉他,她花两星期才织好。他谢了她,趁她上卫生间,把围巾塞进了宾馆黑洞洞的鞋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