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店铺,姑妈看到他这样子,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
“你先不用忙。”舅舅没好气地说。他说了车云飞的事。姑妈不时啊一声,每啊一声,嘴巴张大一点儿,最后,姑妈宽大的脸上有了一个巨大的伤疤。“挣子还没死,败子就出来了!”舅舅无可奈何地骂道,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气鼓鼓坐下。躺椅传出一连串微细的呻吟。姑妈打了一桶凉水,把车云飞的头摁到桶边,用手掌舀起水浇到他头顶。他浑身打了个冷战。血滴在水里,和桶里火烧云的影子混在一起。姑妈粗糙的大手砂纸一般替他擦干净脸后,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吃晚饭时,他低着头,听舅舅添油加醋地讲述老女人和小偷的故事。吃完饭,姑妈早早催他上床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店铺外面的动静。他听见舅舅出门了,他肯定是去找开牛肉店的老包吹牛。他们肯定会议论今天的事。他想知道那个老女人和小偷怎么样了。他等待着。姑妈洗好碗筷,开始看电视。电视传出的声音第一次让他感到厌烦。他掀开闷热的被子,从床上爬起,背对隔门,跪在床上,脸贴住临河的窗玻璃。他的鼻尖在凉爽的玻璃上压成一个三角形的平面。河面一派静谧。水里朦朦胧胧地闪着月光。偶尔有一两只鸟呱啦一声,从水面掠过。他大口大口呼吸着河水腥臭的气味,真实地感觉到,终于一秒钟一秒钟地度过了极其漫长的一天。他跪得双脚麻木了,也不愿意挪动一下。他喜欢那种麻木的感觉。舅舅回来的时候,他的双脚已经麻木得如同冬天的空心萝卜了。
听到乒乒乓乓的声响,他知道舅舅又喝醉了。舅舅打开门,灯光突然灌进黑暗中,一股酒气冲进他的鼻孔,背着光,他也看得清舅舅枣红的脸。舅舅两手扳住门框,身子兜向前,头勾着,盯着他。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也盯着舅舅。他们对视了足足一分钟。姑妈走过来,把舅舅架进另一间屋里。姑妈叫他赶紧睡。一会儿,门外的灯熄了。屋子重新坠入黑暗之中。器物在黑暗中显出模糊的轮廓。他仍旧跪着,留心听隔壁的交谈。舅舅每次喝酒回来,总不免复述一遍听来的话。他们一定说到那个老女人和小偷了。听了好一会儿,车云飞没听到一句关于老女人或者小偷的话。
“以后你也用那样的。”舅舅含含糊糊地说。
“什么那样的?”
“那样的!……红色的!”
“怎么?”
“哈哈……”
“那你怎么还把它扔进河里?”
他什么也听不清了,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失望地坐到自己麻木的小腿上。那天晚上,这是他第一次想起了给舅舅扔回河里的那个红色的猎物。
打那以后,车云飞再也没从河里得到猎物了。几乎一夜之间,他对钓鱼完全失去了兴趣。十多年以后,舅舅的小店倒闭了,河面的那排木板房也被天河镇拆除了,河面盖起了一排平顶房。钢筋水泥盖成的平顶房比木板房结实得多,粗大坚硬的柱子深深插进河底,水泥地板没有一丝丝裂缝儿。开店的人,再也体会不到遥遥欲坠的感觉,再也闻不到河面浮上来的那种暗绿色的腥臭味了。大河在街市的地段,被蒙得严严实实,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暗的隧道,远远离开平顶房,才重新坦露在阳光下,尽情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腥臭。那些平顶房多半开着成衣店,各式各样从北京上海运来的衣服挂在墙上,穿在瘦成一根竹竿的模特身上。
这时候,车云飞靠着一辆摩托,注视着正走向其中一个店的女人。那个身材跟橱窗里的模特差不多的女人,走几步又回过头来,不情愿地瞅他一眼,他朝她笑笑,又朝她挥挥手,女人赌气地一扭头,钻进店里。等了很久,那女人出来了,手里遮遮掩掩地拎着一包东西。女人跨上摩托后,车云飞忽然问:“买了什么颜色的?”女人瞅着他,似乎没听懂他说什么。“红色。”女人的脸红得像一张透明的红纸。“红色……”他喃喃自语。“怎么呀?”女人娇声说,脸更红了。他呵呵笑了。“没什么。”摩托猛然擦着一个孩子冲出去。女人尖叫一声。孩子给带得跌跌撞撞。站在刺鼻的摩托尾气中,孩子听到那个衣着考究的男人厉声骂道:
“小杂种,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