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拳头砸向小偷。最初,小偷还击着,躲闪着,试图往外逃。桥上乱成一团。做生意的人护着摊子,骂胡乱冲撞的人。有些女人被挤到了,尖声喊叫。但场面很快稳定下来。人太多,拳头更多。小偷根本逃不掉,躲不掉。他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只剩下两三个年轻人的拳脚往他身上招呼。他不时发出一声惨叫。拳脚更猛了。车云飞痛苦地张着嘴巴。所有的拳脚同样落在他身上。他痛得几乎喊出声。小偷的惨叫越来越响。他感到一个痛苦的声音憋在心口。后来,不知是谁起的头,小偷每惨叫一声,人群中也爆发出一声欢呼。车云飞感到心口的声音如一只令人厌恶的青蛙,一下子爬到嗓子眼儿,快冲出来了。他用手捏着喉咙,不让它出来。他凝视着小偷,小偷跪在地上,摆出一个特别丑陋的姿势:屁股高高撅起,腰几乎贴到地面,两手抱着脑袋,脑袋抵住地面,仿佛在啃地上的泥土。车云飞看到,小偷颤抖着,把左手食指伸进嘴里,使劲儿咬住。小偷的惨叫低了一些。指头咬破了,一道细细的血顺着小偷裂开的嘴角流出。
太阳循着古老的路线偏向西边,斜斜地对着每个人的脸。围观的人像木头,像石头,似乎已经站着看了一百年。小偷周围的空地,长长短短的影子静静地躺着。小偷变得像一袋粮食那样沉默。踢上去,没有一点儿声音。拥挤的人群松动了,有人开始离开。外围的人跟小贩讨价还价的声音乱哄哄的。几个踢打小偷的人停下。小偷保持着那个丑陋的姿势。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们彼此看了一眼。
“怎么不动了?”一个人说。
另一个人又朝小偷高高撅起的屁股踢了一脚。小偷既没呻吟,也没动。
“不会打死了吧?”原先那个人小声说。
“哪能!”那个四十来岁的短头发男人说。他愤怒而又畏怯。
“打死也活该!”短头发的男人补充道。
谁也没再说话。沉默犹如一条冷冰冰的毒蛇一圈一圈盘在每个人心底。河水冲刷着积满厚厚一层青苔的桥墩,喧响着流向远方。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尖锐而明亮。车云飞捏紧的拳头里尽是汗水。他大睁着眼睛,盯着小偷,小偷的脑袋下有一小汪紫色的血,把阳光反射到他脸上。小偷的一只鞋掉了,露出厚厚的黑水牛皮一样的脚底板。他感觉小偷会忽然站起来。他马上就要站起来了。马上就要站起来了。他对自己说,又仿佛对小偷说。但小偷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来了!”这时候,人圈外围突然有人低低地喊了一声。
“派出所的人来了!”另一个人尖声叫道。
停顿了漫长的一刹那,把人群联结在一起的那股力量烟消云散了。人群向桥两边散开,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叫骂声,孩子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桥两侧,一个小摊的主人站着,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人,喊道:“你还没给钱!……活抢人!”舅舅拉了车云飞投进人堆里。车云飞扭着头,定定地盯着小偷。小偷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车云飞盯着他丑陋的屁股,像盯着自己残留着泪痕的脸。无数双脚从小偷身边跨过去,谁也不看他一眼,谁也不碰他一下,好像谁也没看见他,又好像谁都有点儿怕他。
舅舅和车云飞随着人流糊里糊涂地走到了一条马路上。车云飞感觉穿过了一条长长的黑暗的隧道,又回到了太阳底下。时间已近下午,街上人少了。小摊上的生意接近尾声,摊主多少有点儿懒懒的,不再如正午那样热情洋溢地张罗了。许多摊主想着早些回家,“减价咯!减价咯!”吆喝声此起彼伏,但也不那么急躁,反正卖不掉也剩下不多了,大不了带回家。赶集的人也懒懒的,多半买够了东西,这会儿不过看看有什么便宜的,合适了就买一点。这样一来,买卖双方脸上都显得神闲气定。迎着太阳的每一张脸都红彤彤的。太阳悬在街市西边一片参差不齐、新旧不一的房子上方,房顶上的草在昏黄的阳光里微微摇曳。此时,舅舅已然从小偷事件中走出来了。他背着手,悠闲地踱着步子,不时在小摊铺前弯下腰,这边看看,那边瞅瞅。车云飞暗暗着急。他不断扭回头张望,在大桥头那儿人来人往,没看到想象中的警车,也没看到警察。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暗的隧道,他又看到了那个小偷高高撅起的屁股。屁股忽然睁开两只眼睛,默默地盯着他。他吓了一跳。河面吹来腥臭的微风,让他清醒过来。他紧走几步,追上舅舅。舅舅什么也没买。他们不得不拐上回店铺的路。
他们必须经过那一排长长的卖水果的街道,路上横七竖八扔满红的绿的西瓜皮,他们小心地避开。老远地,就看到那个光着上身卖西瓜的汉子。他也看见了他们。他站起,举着一个西瓜,笑眯眯的,朝他们拍拍。舅舅站住了。躲是躲不过的。舅舅徒劳地摸了摸身上的衣兜裤兜,背过脸,不去看那个卖西瓜的汉子。
“老弟!”卖西瓜的汉子远远地喊舅舅。
舅舅满脸窘迫,瞟了他一眼,又背过身子。可回去只有这么一条路。“狗日的小偷!”舅舅忽然骂道。也许他想他的口袋里没钱,也是给小偷偷了。
车云飞纳闷地看着舅舅。
“你捡的钱哪?”舅舅盯着车云飞。从他的眼睛里,两只手伸出来。
“钱?”车云飞傻子似的。
“给我!”
“扔了。你说小偷的钱不能要……”
“什么时候扔的?”
“……”
“你这个败家子!”
舅舅暴跳如雷。他的脸红扑扑的,跟喝了酒的时候一样。他举起手掌。车云飞立即感觉脑袋给一块石头重重地撞了一下。接着又撞了一下。“你这个败家子!只晓得吃!”舅舅的责骂石头一般劈头盖脸砸向他的脑袋。他傻子似的看着舅舅。鼻孔有一点儿热热的,接着,他尝到了一股浓烈的铁锈般的味道。他并没有哭,只是怔怔地盯着舅舅。“还瞪眼!”舅舅大声骂道。那股铁锈的味道更浓了。他仿佛咬着一根钉子。他仍然盯着舅舅那张脸。舅舅再举起手时,手在他头顶凝住了。舅舅气呼呼走了。他站了一会儿,跟上舅舅。卖西瓜的汉子拍着西瓜,向舅舅打招呼,舅舅扭过头,装作没听见。车云飞仰着头,含着满嘴锈蚀的钉子,在黄昏里狼藉一片的街道上走过去。街市上的人纷纷转向他。他不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