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真正的客事时间到了。一大早,金大年拿了一管毛笔,一个砚台,一瓶墨汁,又一本红色的新礼簿到金大庆家。金大庆站在门前,说,你来了?金大年说,来了。金大年在给他预备好的挂礼用的桌边坐下。金大庆说,礼簿我准备了。金大年说,用这个。打开自己带来的礼簿,又加了一句,这个好。他们没再说话,也没再看对方一眼。吃早饭前一个多小时,客人陆续来了。院子里支开十多张桌子,一张桌子傍四条板凳,桌子椅子,清一色刷成杏黄色。小孩子吵吵嚷嚷,四处占座,吃饭时,提前吃好的,就在桌子之间乱窜。一个人吃着饭,旁边已经候了两三个人。大盆的菜、饭、汤,热气滚滚,流水价端上去,空盆空碗撤下来。吃饱了一拨,又来一拨,没止境了。两个来小时后,早饭总算吃完,紧张的气氛松弛了。冬天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杏黄桌面刷了清光漆的缘故,明晃晃的。不走的客人,围桌子坐定,随意聊天,打牌,悠闲地等候中午饭开始。
金雪和金雨两姐妹,也属于这类悠闲的人。所不同的,她们离这舒缓,但暗藏热情的氛围很远,她们静静坐在靠自家屋子那边的一张桌子旁。南方的冬天并不冷,她们却穿了村里人从不穿的羽绒服,白色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也有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势。没有同龄人过来和她们聊天。两个四五十岁的女儿坐到她们身边,搭讪着,问她们一些话,她们不冷不热,慢了半拍才回答,后来,连那两个女人也讪讪地离开了。她们松了口气,抿着嘴唇,好似隔了很远的距离,眺望眼前那一张张桌子旁围着的年轻人。她们头天刚从昆明回来。金雪在昆明一所技校念书,毕业了,好不容易找了份工资极低的工作。
金雨呢,也是在昆明,在一所民办学校读文科,毕业了,干脆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又不愿意回来,一直就这么在昆明晃着。她们看不起村里的人,也看不起那些初中没毕业,外出打工的年轻小伙,省城里的人又看不起她们。她们挣脱了这沉重的村子,却只好,悬着。婚事也一样,她们在城里找不到适合的,又不愿降一等,在农村里找。算起来,她们比金杰还要长两岁,如今,金杰结婚了,虽然她们看不起金杰那样打工的,可人家毕竟结婚了。她们心里就有了一股无名的醋意,要看看,是什么样的新娘子,嫁了金杰。她们不约而同的,脸上涂了厚厚的化妆品,藉以掩藏风霜和失望。手,也涂了化妆品,却是愈加显得苍老。她们便袖着手,有些瑟缩的模样。
早饭后不久,鞭炮声震耳欲聋。新娘接回来了,其实,新娘不过事先到村外,如今又做个样子,将她接回来。鞭炮响过一阵,又响了一阵,空气里一大股火药味。红色的鞭炮屑在大院子上空飘飞,带着温暖的喜庆气息,落到地上。两姐妹如坐针毡,眼睛只在人堆里搜寻新郎新娘,人太多,看不见,她们又不愿意挤进人群里。好不容易等到新郎新娘出来倒酒发烟,她们才如愿以偿。
她们一眼看穿了新娘。
金杰穿一套不大合身的西装,胸前很土气地戴了一朵大红花。头发刚做过,光溜溜,黑油油,一丝不乱地倒朝后。金杰朝她们笑笑,到另一桌上去了。她们竟有些同情起金杰。虽然她们看不上金杰,可金杰也不能娶那样一个女人。似乎——确凿的,她脸上没一个长对的地方,即便化了浓妆,对她也没一点儿好处。她们想到自己,高兴了。她们怎么也不比她差。可忽然之间,望着金杰的背影,又失落到谷底。她们不比她差,可她毕竟结婚了。
那天晚上,大院子闹腾到很晚才安静。那堵墙脚,昏昏的灯光下,金大庆和金大年喝酒到很晚,虽然他们背地里,仍对对方不屑,可是,此刻,他们如同多年未曾谋面的老朋友,传杯换盏,你来我往。桌子脚下,啤酒瓶子排了一大溜,不断被踢到,叮叮当当响,好似那些逝去的空落落的年、月、日,传来空落落的回声。然后,就发生了那件让村里人偷偷发笑的事。
金大庆干了一碗酒,将碗重重磕在桌上,说,我日!金大年扶着酒瓶子,望着他,呵呵笑。你笑什么?金大庆瞪着他。不笑什么,金大年回答。不笑什么那你笑什么?金大庆说。金大年又呵呵笑,他用了两只手才扶住酒瓶。笑什么?!金大庆没好气地问。一大股浓白的酒气从他的嘴巴和鼻孔冲出。你日什么我就笑什么,金大年改口道。我日!金大庆又骂了一句,他拿起碗又重重磕在桌上,碗哐啷响,并没有碎。他又拿起碗,再磕下去,再磕下去,不晓得那碗是什么做的,总也不碎。突然,静幽幽的,金大庆按着碗,面朝新房,鼻子抽了抽,哭了。你要日死你爹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你要日死你爹呀!他又喊了一遍,跌跌撞撞站起,金大年也站起,扶住他,随着他走。金大庆连滚带爬,到了新房门口。此时,新房里的灯火已经熄了。金大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拍,头砸,身子撞,房门咣咣巨响,房子也随之震动。金大年惊醒了,连说,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拉住他往外走,他力大如牛,整个身子扑到新房门上。新房的窗户黑漆漆,静悄悄。大院子里的灯火却亮了。睡眼惺忪的灯光里,许多人跑出来,院子里铺满杂乱的影子。你这个老疯子,媳妇骂他,拖他走,也拖不动。亏得金东和其他几个留宿的亲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摁住他。他仍挣扎着,叫骂着,你要日死你爹啊!终究是年纪不饶人,他扭不过几个年轻人,给他们拖着走,不再骂了,像个被人欺负的小孩子,只是呜呜地哭。
金雪和金雨两姐妹一直远离纷争,她们站在窗后,看到金大庆给摁住后,大院子里的灯火又渐次熄灭,新房里的灯火却亮了,呆滞了一会儿,又熄了,再没亮过。不晓得今天晚上他们怎么过,金雨笑了笑,低声说。金雪知道她说什么,却不禁想到另外那方面去了,双颊倏地透出绯红。金雨反应过来,也不由得红了脸,渐渐的,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酸楚一拱一拱冒出来,好似心的表皮有块地方破损了。睡了,金雪说。她躺回床上,厚厚的被子从头到脚蒙住了整个身子。金雨无动于衷,兀自站在窗后。呼出的热气,凝结在眼前冰冷的玻璃上,她伸手用羽绒服袖子擦拭干净了。透过一小片格外清亮的玻璃,她看到大院子里自己的影子,嵌在一片橘黄色的灯光中,——四周一片漆黑,天上也暗暗的,看不见一颗星,却是广阔无边。灯光下的草地,散着红艳艳的鞭炮屑,宁静,喜庆。回想十多年前,金东金杰两兄弟在院子里玩耍,她不止一次看到,鞭炮屑沾上了他们的毛衣,他们也不摘掉。他们为什么不摘掉呢?现在,她似乎明白了,他们是要享受那点喜庆的残余呢。这时,卡塌一声,姐姐在后面拉灭了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