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往山下跑。两只拖鞋呱嗒呱嗒,身后随了一大群青蛙,声腔统一,呱嗒呱嗒。东来感到后脑勺凉凉的,似教一只手软软地摸了一下。他不敢回头看,跑得脚底抹油,双臂生风,心在胸腔里一抖一抖,眼里含着两泡泪水,但一直没滚下来。电筒光太弱了,还不如一只萤火虫,他只好估摸着,顺着水沟跑,扭扭拐拐跑下小山,两边的稻田一块接连一块,知道坟地给甩在身后了,可仍然不敢回头看,更不敢停下脚步。突然,脚下一打滑,蓬咚一声巨响,就好比黑夜给踹了一个大窟窿,他掉水沟里了。水呼隆一下没到胸口,溅了满头满脸。给水一激灵,他哇地哭出了声,扑腾着,想要爬上岸,手湿漉漉的,拽掉一把草,又拽掉了一把草,还没爬上去。忽然发现脚下只剩一只拖鞋了,忙俯下身,在烂泥里摸索了好一会儿,一无所获。蠕动的烂泥像极了一些柔软的冷冰冰的小手,他惊恐万状,不知怎么上了岸,浑身淌着泥水。手电筒可能进了水,不亮了,他攥着剩下的那只糊满烂泥的拖鞋,惊恐地朝四周黑压压的夜色看看,哭得声嘶力竭。
听不见一丝丝声息,青蛙全死了。大片水稻田被静填满了。稻田上面是高远的天,月亮如一只溢满哀伤的独眼。东来的哭声孤独地生长。没有任何回应。后来,有一只野鸭扑棱着翅膀飞过,留下一长串凄清的尾音。
还是和黄毛他们。去年在海子田那边抓野鸭,候了一个下午,只看到几片鸭子毛,还不是野鸭的。黄毛用两个指头捏起一片褐色的鸭毛,又扔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回家路上,夕阳照得收割后的积了水的稻田如一匹匹亮闪闪的绸缎。闪光中,有一个淡绿的点。走近了看,是一个鸭蛋。
“我先看见的!”黄毛凑过来看。
“我先拿到的!”东来紧紧攥着鸭蛋,兴奋得眼都红了。
弟弟一句话不说,盯着鸭蛋,口水出来了。
最终他们并没打起来,解决方案是,黄毛回家拿了油和盐到东来家,趁东来父母不在,把鸭蛋煎吃了。他们吃着有点儿咸有点儿焦的鸭蛋,鼻尖冒汗,眉花眼笑,三个人的影子揉在一块儿。
东来望着野鸭飞过的夜空,一抽一抽止住了哭声。一面跑,一面又往四周看。跑回家?想到家门口那片阴郁的竹林,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个想法。那还能跑到哪?不经意间,他又瞥见了那盏灯,心里踏实了。他一路挥舞着电筒和拖鞋,恰如挥舞着长矛和盾牌,一路又掉进水沟两次,浑身上下再没一块干爽的地方,离灯光渐渐近了,却发现离村子还很远,总算跑到灯光下,原来,那盏灯并非人家里的,而是挑在一根高高的竹竿上,竹竿插在一块稻田边。
东来不知道田边插这么一根竹竿,挂这么一盏灯做什么用。他两手杵着膝盖,勾着头,赫哧赫哧喘气,浑身又痛,又冷,衣衫还继续往下滴水。脚下湿了一大滩。他这才想起撒尿,刚刚丝毫不记得这事了。他警惕着,背靠竹竿,差点儿来不及解裤子,尿冲出来了,又黄,又臭,扑簌簌洒在手背上,洒在地上,把他的影子淹没了。他猛然抖了一下,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撒完尿,身上好似拿掉了一块东西,空落落的。他望望小山,小山很远了,没在黑暗中。从小山到这儿,得有多远啊,他竟然跑过来了。真像跑了几天,几月,几年,他以为永远跑不到了,而竟然跑到了。灯光下,恐惧恍如隔世。抬头看那盏灯,眼睛一下子闭上了,努力了又努力,总算睁开,只见灯泡在黑夜中温柔地散开一片亮光,恍若一圈小小的彩虹。他抓住竹竿,鼻子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