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顺水沟往东拐,拐上去不多远,是一只小山,水沟从山背后绕出来。东来的心又吊起来了。没想到会上小山。小山是坟地。东来和弟弟、黄毛他们曾到附近放牛,在坟堆里玩过,他喜欢藏身在凹进去的石碑里,突然跳出来大叫一声。谁被吓到,总不免垂头丧气,受大家嘲笑。东来忍不住去看那些蹲在黑暗中的坟,看不清楚,但他分明感到那些坟正看着他。他心里发毛,又拧亮了电筒。爹没说什么,爹的呼吸粗壮坚实。他紧跟着爹,努力只看灯光,不往四周看。爬到半山腰,爹点了一支烟,举起锄头在水沟里挖泥筑坝,东来给爹打着电筒,灯光下水声格外响亮。半支烟的功夫,水哗啦哗啦流向山下自家的稻田了。
“我到前面理一下口子,你在这儿守着。”
“在这儿!”东来差点儿叫出来,心砰一声撞上了肋巴骨。
“给你找个地方。”爹没听到他说话似的,从他手里拿过电筒,往四周晃了晃。全是坟!一座挨着一座,石头砌的黄土堆的、有碑的没碑的、长草的没长草的,门脸全朝向他们这边,不出声,就那么,看。看得虚飘、荒凉。东来抓住了爹的裤子,手心噌噌噌往外冒凉水。
“爹,”东来说,“爹!”
“怎么,害怕?”爹低下头瞅着他。
他的目光刚碰到爹的目光,立马矮了。他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水声和夜色平静地从他的脚背上滑过去,他说:“不害怕。”
“不害怕就好。”爹抬起头,又在坟堆间晃着电筒光,一座座坟在虚黄的灯光下出现又消失。“再说,有什么好怕的,你又不是没来过这儿,你不要相信那些神神鬼鬼的话,你们老师说的,迷信!你这么大了,胆子大点儿。”
电筒光停在不远处的双坟中间。
“这地方不错。”爹拎了铺盖,朝双坟走过去。
东来站了站,慌忙追上爹。脚步声一口口咬他的脚后跟。
爹在石砌的双坟中间铺上席子,席子上铺上铺盖。乍一看,双坟中间就是一张床。“不错,”爹说,爹举着手电筒往四周晃晃,“两边的风吹不到,睡在这儿,还望得见水沟。”爹说着拉了拉裤脚坐下,揿灭电筒,又点了一支烟。烟头不时重重一亮,照出两边坟墓的石壁。东来给突入其来的黑暗打了一下,心里虚着,也坐下,望望爹,又望望山下的稻田。时隔多年,东来仍能清楚地回忆起这个夜晚,这个时刻。蛙声清晰,稻田在蛙声之下,遮了一层面纱似的,多了几分神秘,又阔得看不到边,一大片一大片绿似要突破黑暗,压到眼帘上来。稻田之上,夜空更加空阔,一个人撑开胸,撑到胸口生疼,还没那么空阔。
烟头的火光灭了,黑一声不响落下来。
“我走了,电筒给你。”黑暗中爹的声音一下子离得很远,“电筒不要一直开着,电池快干了。”爹把电筒递到他手中,铁壳电筒凉森森地烫了手一下。他拧亮电筒,电筒照在爹脸上。爹的脸像块石头。
“我和你去。”
“你去做什么?留在这儿守水。”
一下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我和你去。”
“不听话!”爹忽然严厉起来。
“不要怕,这么大个人了,锻炼锻炼。”爹摸摸他的头,“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天天一大早上山找柴。每次我摸黑到了山里,天才大亮开。有一回,你奶奶昏头昏脑的,半夜叫醒我,我爬到山上,左等右等天不亮,只好坐下等。那也是块坟地,和这会儿一样,我找到一对双坟,在中间睡了一觉。”
东来攥着电筒,听到爹的脚步声顺着水沟走了一段,跨过水沟,混进一片响亮的水声和夜色里了。夜风擦着坟顶吹过,吹得坟顶青草低俯,瑟瑟抖动,每一根草是一根紧绷绷的弦,铮铮作金石声,弹得静无处不在落地有声。夜风吹得爹的脚步声枯叶一样飘远了,吹得电筒光歪歪扭扭了无生气,一直吹到东来身上,兜头吹过,东来抹一把脸,湿剌剌全是水。东来木头似的,栽着,脑袋被一团乱糟糟的东西饔塞住了,没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又抹了一把脸,摸到的水更多了。东来抹了一把泪水,攥紧手电筒,朝爹的方向追去。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爹!爹!”脚下的两只青蛙呱嗒呱嗒,电筒光在小路上跌跌撞撞。东来再次朝小路延伸的方向喊,喊声扑簌簌掉水沟里,除了一片轻微的水声,听不见回应。东来再次张嘴,跑到舌尖的半个爹,给生生吞进肚子里了。叫喊在肚子里激起一阵空旷的回响。东来大口喘着气,站在原地,一步不敢动了,手电筒四周探了探,是小山背面,还是坟,坟全盯着他。另一边是更威严的黑黢黢的高山。
东来哭出了半声,随即噤若寒蝉。手心湿漉漉的,手电筒像条泥鳅,沉甸甸地从手心滑下,他用了两只手才擒住电筒。电筒光垂直钉在地上,照见两只硕大的拖鞋,拖鞋里十个灰头土脸的脚趾头。他垂着头,咬着牙,脖子被哭声噎得一梗一梗的,像是呕吐的鸡脖子。
回到双坟的一段路,东来仿佛一个影子穿过亮晃晃的电影幕布。他紧咬牙关,一声不出,生怕惊醒黑暗之下那些沉默的事物。他努力去想一些高兴的事,弟弟、黄毛……脑子里却只闪过一片亮光。再次看到双坟,他浑身湿哒哒的,衣衫一绞一把水,好似刚刚渡过了一条大河。他迅速钻进被窝,用被子裹紧身子,不漏一丝缝隙,电筒照亮眼前小小的空间,抖成一个球。
他恍惚看见自己苍白扭曲的脸。
他有点儿自虐地想起刚才跑过的那段漫长的路。是怎么跑过来的?实在想不出,总之是跑过来了。如流水奔下瀑布后,会汪得格外安静,他此时的心也格外安静。他摩挲着渐渐温暖的棉布被里,把脸贴在捂得烫乎乎的电筒上。颤抖渐渐止息。现在安全了,他待在一个“罩子”里。他和弟弟、黄毛一起上学,走过家门口那片竹林时,时常谈论哪天要是有一个罩子,能把自己罩在里面,任凭外面有什么鬼都闯不进来,得有多带劲儿!
“那罩子要会动,像开小汽车!”黄毛说。
“罩子里会不会冷?”弟弟不无担忧地问。
“憨人!哪会冷?”他不屑地乜了弟弟一眼,又说,“罩子最好是透明的,教鬼看得见我们就是抓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