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穿了两只青蛙。左一脚呱嗒,右一脚呱嗒,他拼命驱赶青蛙,却比不得哪吒驱赶风火轮,仍只勉强赶上爹。是妈不好。大半夜的,妈像拎一只兔子,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拎出来,蹾在地上,说:“快,和你爹去放水。”他眼睛眯瞪着,给黄黄的眼屎黏紧了,撑开一只,又闭上一只。妈给他穿衣穿裤,先提起他的两条腿,套上了裤脚,又扯过他瘦筋干巴的两只胳膊,穿进了袖子,然后,妈蹲下,给他扣衣衫扣子,从下往上扣,纽扣多出来一个。解开来,从上往下扣,纽洞又多了一个。
妈在他耷拉着的脑袋上搡了一把,说:“要死,站直了!”他才猛地挣开眼,恍若刚刚睡过去很久。他的目光无限留恋地抚摸一下被窝,又抚摸一下被窝,被窝里弟弟睡成一只虾,小嘴吧嗒吧嗒,肯定是梦见什么好吃的了。他想说怎么又是我,没开口,知道说了也没用。谁让他是老大呢?想到这,他才稍微有些释然。穿好衣裤,拖鞋却找不到了。妈在黑漆漆的床底下摸索半天,只摸到两巴掌冷灰。爹在门外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找不着算了,穿胶鞋吧。”妈说:“那怎么得,田田沟沟的,胶鞋三两下就脏了。”结果,妈把爹的一双拖鞋摆在他面前。妈说:“穿上吧,大是大了点儿,也好,不磨脚。”何止大了一点儿!他靸着两只鞋,比得上划船!
妈递给他一个手电筒,他就随爹出门了。天漆黑得赛过一锭墨,手电筒的光黄死黄死的,只稍稍将夜色舔开一个小孔。东来攥着电筒走在前面。圆圆的电筒光好似一只眼睛,看见的是他的脚尖。爹说,照远点儿。他照远点儿,圆圆的电筒光看见远处的路,眼前倒成了陷阱,一脚一脚,全踩进虚塌塌的陷阱里了。东来提心吊胆。家门外是一大片竹林,郁郁葱葱,密不透风。前年,竹林周围的几户人家接连没了几个老人,鬼雀夜夜站在最高那棵竹子尖儿上,叫,一声一声,孤凄凄的,弄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一大早,小孩子上学打这儿经过,要么快速跑过,一声声不出;要么,很大声地唱歌,挺着胸脯昂着头,可撑不了多久,那歌声越来越紧迫,给狗撵着似的,终于变成了一连串颤抖的尖叫。东来差不多每天听到这些声音。这时候,他怕,却还抬起电筒,往竹林一晃,灯光滑过一杆杆竹子,竹子披散头发,形同鬼魅。竹子之间,似有东西躲闪着跑过,猫头鹰呼噜呼噜的声音飘出来。东来感到冷汗噌地从大腿手臂冒出,慌慌地按下电筒,心砰砰跳,脚都软了,仿佛一只脚不小心踩落悬崖。
好歹走完竹林,东来竭力不去想那些暗影,肋巴骨里那颗可怜巴巴的小心脏总算搁牢实了。天暗沉沉的,稀稀落落散了几颗星,天边有一弯瘦瘦的月亮,月亮下的大山轮廓模糊,酷似连绵不断的波浪。村里还有几盏灯亮着,幽幽的,很瞌睡的样子。听不见一星人声。走出村子,天陡然高了一大截,夜色也淡了。爹说,把电筒灭了吧。东来迟疑了一下,揿下开关,那只圆圆的眼睛闭上了,一条白沙大路灰蒙蒙地从脚前延伸出去。
爹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和一卷鼓鼓囊囊的东西。是一张席子裹了铺盖。这做什么用?爹说:“待会儿到了,找个地方,你就可以钻被窝里守水了。”
“守水还能睡觉?”爹的话大出东来的预料,他从没听说过在外面放水还能睡觉。他兴奋起来,那颗小小的心咚咚跳着。
“便宜你了,怕你冷。”爹温和地说,爹把手搁在他头上。爹的手很大,刚好罩住他的脑袋。“你钻被窝里,困了就眯一下,不过要警醒点儿,有人来挖水口子,你就说我们正放水,等我们放够了,他再来。”
“他要不听怎么办?”东来侧过脑袋瞅着爹,爹的脸像块石头。
爹没立即回答他。爹伸出大手拍拍他的脑袋,说:“你说怎么办?他要不听,你就自己想办法,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东来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踢踏着两只飞机场似的拖鞋,想明天该如何向弟弟炫耀。夏天的时候,他和弟弟不止一次想到屋外睡。屋里太闷,汗水溻湿了脊梁骨,手在床头搜寻着床横头之类凉爽的地方。若是在屋外睡,星星头顶亮着,夜风头顶吹着,金龟子飞过,旋起一阵金色的小风,多快活的事!有一回,他们甚至想把床支到屋后枇杷树上。把床支到树上去!他们叫嚣着,抱了被子出门,妈往树下一站,他们就缴枪不杀了。今晚他不用担心妈忽然出现,是妈让他出来的,是爹替他扛的铺盖,现在,他只用尽情想象弟弟听他说话时的样子:仰着小脸,嘴巴半张,满眼羡慕。
沙路两边全是水田,新插的水稻之间,闪出一片片积水,泛着迟钝的光。夜色很浓,仍感觉得到整片田野的绿。蛙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碧绿的大网,东来和爹从网眼中间静悄悄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