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堪回首。当年徐蕙甩他的时候,他简直痛不欲生,曾想于脆把头剃光,遁人空门。他认为秃顶毁了他一生的幸福。他自卑以至自弃,好长一段时间他不敢接触异性,无胆再人情关。幸亏后来遇到现在的妻子,她非但不嫌弃他的秃顶,拍拖时还经常摩挲它,笑谓:“内地有个顺口溜:十个光头九个富,还有一个当干部。你现在当督察,就是干部,大小也是个官哩。我就喜欢你这光头,表明你这人聪明‘绝顶’,绝顶聪明,哈哈……”想到这里,吴楚轩不禁莞尔失笑。
“你笑什么?”徐蕙问。
“哦,没什么,没什么。”吴楚轩啜了一口咖啡,搪塞诘问。
当他扬起头时,目光又与徐蕙灼热的眸子相碰,那眸子正在放电,充满风骚、柔情、希冀,仿佛要把吴楚轩吸过去,溶化掉。吴楚轩知道徐蕙刚离婚,而她又是一个敢说敢为的豪放女,如果再坐下去,弄不好他就一屁股坐到烧红的铁砧上,脱不了身。
于是,他站起来告辞:“徐蕙,我得走了。”
“再坐一会吧,这么久才见一次面,多难得。”
“不啦,若兰要回到家了,我还得去买菜。”
“不是吧,大男人还要买菜,廿四孝老公哩?”
吴楚轩没答话,起身欲走。
“楚轩,楚轩……”徐蕙扑上来扯住他,吴楚轩甩也甩不脱,急得满脸通红。
“噗”的一声,假发凌空飞起扣到徐蕙头上,披散如海葵,飘飘袅袅,云遮雾障,徐蕙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吓得杀猪般咿哇乱叫。此时电梯门开了,吴楚轩一脚跨进去,假发飞回头顶,电梯门迅即关闭,一切恢复原状。徐蕙呆若木鸡,想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主人,怎么样?我是你最佳拍档,救了你一把。”假发自诩邀功。
“我的事你别瞎掺和,把人吓死了可不是闹着玩。”
“主人,你不是对那骚妞儿有意思吧?”
“少哕唆,老老实实在头上待着!”
不管怎么样,这么多人赞他靓,他有点飘飘然,心里甜滋滋的。
吴楚轩在菜市场草草办了些鱼肉菜蔬,就匆匆往家里赶。妻子也刚到家不久。吴楚轩一进门就嚷:“若兰,若兰。”
金若兰刚换好衣服走出来,从他手里接过大袋小袋,径自入厨房。
吴楚轩好生纳闷:“怎么,她没看到头发?”
于是,他也跟进了厨房。过往夫妻俩的家务分工是,吴楚轩负责买菜和洗碗,金若兰则负责掌厨,煎炸炒煮。今天,吴楚轩为了招引妻子的注视,特地跑进厨房当下手,故意在她面前摇来晃去。
金若兰终于憋不住气了,嗔道:“你别在这里晃来晃去好不好,晃得眼都花了。”
“今天迟了些,我帮个手。”
“去,去,你越帮越忙,到外头候着吧。”
这回轮到吴楚轩沉不住气了,问道:“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头发,我的头发。”
“看到了。”妻冷冷地说。
“怎么样?”吴楚轩急切地问。
“不怎么样。”
“人家都说好看哩!”
“人家是人家,我,看不惯!”
“你这人,真是……”吴楚轩讨了个没趣,悻悻地回到客厅。
“主人,你老婆太过分了,太小觑我了,我要让她见识见识。”假发忿忿不平地说。
“我警告你,别乱来,不然我就把你扔到街上去!”
吴楚轩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以图驱散心中的不快。岂料更烦。
“无线”翡翠台:数十万台湾民众要求调查陈水扁、吕秀莲枪击案,认为枪击案疑点重重:子弹会拐弯,弹头绕腰转……陈吕二人却缩在“总统府”官邸不肯露面。吴楚轩觉得台湾这场“总统选举”闹剧可笑复可悲,有眼睇,转台。
“新城”卫视新闻:小布什又在为出兵伊拉克辩护,但许多国际舆论认为,出兵伊拉克缺乏理据,美英两国首脑被假情报误导了,云云。天晓得谁误导了谁。
啪,吴楚轩熄了电视。他想,当今世界够乱的了,真假难分,黑白莫辨。有种说法:除了骗子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假作真时真亦假。
就拿假发来说吧,人家都赞好,妻偏唱反调,到底该信谁呢?吴楚轩陷入迷惘。
吃过晚饭,拾掇停当。吴楚轩调暗灯光,扭开组合音响,播放若兰最爱听的怀旧歌曲《蓝色多瑙河》,轻柔的乐曲像汩汩的水波荡漾开来,浪漫的情调溢满整个客厅。
若兰果然很快陶醉在乐曲的旋律中,心情大靓。她主动拥吻吴楚轩。
在沙发上,两人热吻,:如交颈鸳鸯,若兰丰润的红唇雨点般落在吴楚轩的脸颊上、颈脖上。正吻得热烈,若兰突然惊叫一声,推开了缠绵怀中的丈夫。吴楚轩定睛一看,叫苦不迭。原来假发不知何时松脱,若兰吻个正着,咬了一嘴毛,像母牛嚼着一大把青草。
金若兰吐出假发,捂着脸跑开了。掉在地上的假发,又飞回吴楚轩的头上。
吴楚轩知道这是假发的恶作剧,故意整蛊若兰。他怒不可遏,念动咒语:“喳嘛呢哞!”假发松脱,吴楚轩一把扯下,冲到窗口,打开窗户,奋力把假发抛落街道。正好一辆货车驶过,飚起车尾风把假发卷起,假发又飘飘扬扬飞回窗f],扣到吴楚轩的头上。吴楚轩知道这样做无法把它赶走。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决定去找老人。
翌日,吴楚轩一早来到老人的家。他要老人把假发收回去。他抱怨道:“这家伙很不安分,老掺搅我的事,不单止多嘴饶舌,还经常捣鬼,我不要了,你收回去吧!”
“好吧,你脱下给我吧。”老人黯然地说。
吴楚轩念咒语,除下假发,交给老人。
老人把假发捺在桌面上,取了一枚钢针,对准假发的脑心。
“老爸、老爸,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假发发出凄切的哀求声。
“谁叫你调皮捣蛋,嗯?”
“我不敢了,不敢了!”
老人不容分说,使劲地扎下去。
“唉哟!”假发渗叫一声,瘫在桌面上。老人又在两侧各扎了一针。
“我把它整治了。”老人噙着泪花说,“我挑断了它的筋络,戳哑了它的气门,现在它再也不能动不能出声了,你要戴要脱,悉听尊便。”
老人脸色煞白,像生了一场大病,刚才的举动无异于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他整个人垮了,体内残余的精元之气仿佛也被钢针戳破,泄漏殆尽。他像个醉汉,踉踉跄跄摸到沙发边,颓然倒下。
眼前的一幕,吴楚轩不禁凄然为之动容。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拿起了假发,戴在头上,悄然离去。
自兹,吴楚轩对假发似乎有了一份特殊的感情,他常戴着它,而且悉心梳理护养。他戴假发的仪表,人人赞靓,唯独妻子若兰像是跟它有仇似的,时时处处龃龉扦格。
吴楚轩原以为戴假发是一个很个人的行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想不到竞搅得家嘈屋败,弄得鸡毛鸭血。
妻若兰简直被假发气昏了,脾性大变。她原是一位性情温和的人,小家碧玉,小鸟依人,说话细声细气,娇娇嗲嗲。如今,却一反常态,暴躁易怒,甚至失去理智,不顾“家丑不外扬”的古训,到处哭诉,她的说法是——我无法容忍那个假发,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个鬼东西。以前好好的,他为什么要改变它?光头有什么不好?当初拍拖时我没嫌弃,现在为什么要改变?他说是为了我,为我个屁!结了婚,都老夫老妻了,才来讲漂亮,漂亮给谁看?别有用心才真!
那个鬼东西总有一天把我吓出神经病来。亲嘴亲了一嘴毛不说。一天早上,我迷迷糊糊,习惯地伸过手去搂他,一搂,他的脑袋不见了,只剩一堆头发,差点把我吓死。原来他人去了盥洗间,把假发留在床上,你说可恶不可恶?
他对那鬼东西爱得如珠如宝,气得我七窍生烟。有一天,趁他不留意,我把它扔进垃圾桶,还倒上残羹剩菜,把它糨成一团,埋在里头,龌龊邋遢,这才解恨。我以为从此天下太平,没想到我从外面回来,听到盥洗间有声响,门半掩,不见人影,却赫然看到一颗脑袋飘在半空,镜子里照出那脑袋竟没鼻没眼,我以为是撞上了《画皮》里的女鬼,当场昏倒在地。在医院里苏醒过来,他才向我解释,他在吹干假发……
吴楚轩也有一套他的说法——她怎么可以这样蛮不讲理?戴不戴假发是我个人的自由,是我的人权。不错,我们是夫妻。同在一个屋檐下,但我仍然是独立的个体,没有理由强迫我按照她的意志去生活。你说什么?我戴假发没有顾及她的感受?那她有没有顾及我的感受呢?我感到那假发给我带来许多失去的人生价值,比如它令我重拾自信,重建自尊,重塑自我。虽然给她造成了一些不便,甚至惊吓,那完全是疏忽引起的,今后注意一下不就是了,何必赶尽杀绝?我认为她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哪有偏爱光头的?问题的症结在于,女人的猜疑和妒嫉心作怪。我以前没有发觉,原来她是个醋坛子,怀疑我花心。老公靓,老婆不是更有面子吗?有什么不好?女人心海底针,古古怪怪摸不透……
夫妻俩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愈行愈远,陷入冷战状态。吴楚轩采取的策略是冷战冷处理。他相信经过时间的淘洗,若兰心中的忿懑会被冲淡,时间也会弥合猜嫉划开的裂痕。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金若兰正式委托律师提出离婚诉讼。吴楚轩接到律师信,排期半个月后聆讯。
这不啻是晴天霹雳,把吴楚轩震懵了。他急于见到金若兰寻求化解之道。金若兰已搬回娘家暂住。半个月来,吴楚轩下了班就东奔西扑,到她娘家或公司门口守候,但不是被拒诸门外,就是扑空。吴楚轩沮丧、懊恼、悔恨,以至夜不成寐,茶饭不思,胡茬疯长,他顾不上刮,假发更不用说,被撂在一边,忘了戴。
挨了半个月,人瘦了一圈,吴楚轩踩着浮滑的步子上律师楼应讯。
走进蔡律师办公室时,吴楚轩瞥见金若兰已先行到达,坐在律师写字台前面的椅子上。她的左边还有一张空椅,吴楚轩坐了上去。往日恩爱夫妻,今日形同陌路。金若兰连眼角也不睨他一眼。吴楚轩感到一阵酸楚。
蔡律师问:“吴先生,金若兰女士向你提出离婚的诉状,你同意吗?”
吴楚轩嗫嚅地说:“我……我……蔡律师,我想跟若兰单独谈谈。”
金若兰冷冷地说:“没什么好谈的。”
蔡律师说:“金女士,我建议你还是先跟吴先生谈谈。”
金若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即是默许。蔡律师见状,站起来说:“我先出去一下,等一会回来。”蔡律师悄然回避,走了出去。
沉默,难忍的沉默。
金若兰乜斜了一下吴楚轩,瞥见他消瘦了许多,脸颊凹陷,胡髭拉碴。她惊诧地发现,他没有戴假发,头顶光溜溜的,“地中海”光波荡漾。
还是吴楚轩打破缄默,声音发颤地说:“我……”刚吐出一个字,又语噎,说不下去。
“你……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惦着你!”吴楚轩赶紧抢过话茬。
原本像上了发条绷紧的氛围,霎时松弛下来。金若兰缓缓地转过身来,向着吴楚轩。四目对视,眼眶潮红。
半晌,金若兰怪嗔道:“瞧你,多傻!”
吴楚轩捉住若兰的手:“若兰,别离开我!”
金若兰抽回手,伸向吴楚轩的头顶,轻抚了一下。
“假发呢?”
“在家里。”
“你还留着?!”
“当你的面扔。”
“你这死鬼!”金若兰娇嗔道,在他的秃顶上轻轻地拧了一把。
吴楚轩知道已烟消云散雨过天晴,忽然觉得:女人心很深其实也很浅。他摸了摸秃顶,傻笑,心想:老婆喜欢就好,莫管他人。
蔡律师推门而人,两人站起来说:“我们回家了。”
蔡律师略略一愣,明白小俩口已耍完花枪,现在要上演夫妻双双把家还了。于是他调皮地做了一个鞠躬哈腰的动作,开门揖客:“走好,不送。”
夫妻俩挽着手走向电梯。望着他们的背影,蔡律师摇了摇头,哑然而笑。
吴楚轩决定把假发送还给老人。
路上,吴楚轩回想这场假发风波,幡然有所憬悟: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他的活法,久而久之形成了各自的生活流,流着流着,顺顺当当,突然有一个外界因素介入,就会像往平静的湖里投掷一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甚至一石激起千重浪,于是便衍生出许多故事,许多喜怒哀乐来。
人生是一本读不完的书,一条走不完的路,真是:阅透人情知纸厚,踏穿世路觉山平。自己嫩着哩!吴楚轩感慨万端。
吴楚轩走进老人屋子的时候,一眼瞥见老人更加苍老,须眉尽白,像截枯木,陷在破沙发里。房子是打扫过了,光线依旧黝暗。
吴楚轩走进去,老人睬也不睬,连眼皮也不翻动一下。吴楚轩只好把假发放在桌上,退了出来。
过了些日子,吴楚轩拎着水果去探望老人,却见红十字车停在巷口,老人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抬了出来。
吴楚轩踅进屋里,寻到那副假发,它被抛在衣柜的旮旯头,一只老鼠拿它做了窝,睁着绿豆般的眼珠,在窝里探头探脑。吴楚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摁住假发,连老鼠一网兜起,再用塑料袋套牢,急如星火地送去化验中心,检测是否含有“沙士”病毒。若有,他便难脱干系,必须立即隔离。
他在焦灼中等候了一个星期,化验结果终于出来了,报告单列明:呈阴性。
吴楚轩这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