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呢?是胖了,还是瘦了?皮肤还是那么白吗?要知道,她曾经被人叫做“洋瓷娃娃”的呀!
今天凌晨,快下班的辰光,我在报馆办公室突然接到她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阿兰。阿兰!我大吃一惊。我不信,追问她,她仍说是阿兰;我仍不信,她说见了面不就信了。
是呵,见了面不就信了!我应约赶到约会的地点——玫瑰餐厅。拿眼睛睃了睃四周,没有见到阿兰,看了一下腕表,我早到了半个钟头,太心急了。一听到是她,我的心就像琵琶一样,跳荡不已。她是我旧日的初恋情人,分别20年了,毫无音讯。这下突然跑到香港来了,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一个电话,在我心灵深处捅了个洞,往日的情思喷涌如泉。
我觅了个僻静的卡座,坐下,要了一杯矿泉水。
她的声音怎么有点沙哑?阿兰的声音不是这样的,她的声音很脆、很甜的,她曾经是文工团的演员,能歌善舞,话音像脆卜卜的水晶梨,甜润地流进听者的心田。所以,我乍听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感到陌生,不肯相信。
现在回头一想,实在是自己缺乏常识,或者说自己是太过沉湎于过去了。想想看,20年韶光流逝,树都多了几圈年轮,自己也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眼角也添了好几道鱼尾纹,就不许人家声音有点变化?
这地方真够雅静,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眺望维多利亚海峡此岸和彼岸闪红耀绿的万家灯火。矮矮的窗台,并不妨碍视线,窗台上摆着一列盆栽,最触目的是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正好与店名相配衬,起了点题烘托的作用。只可惜是塑料做的假花。不过,在柔和的灯光下,塑料玫瑰花上,泛着迷离的梦幻色彩,仍十分宜人。
在这种环境里,最宜怀旧,或者对着情侣倾诉心曲。这时,隔邻的座位上,有一对年轻的恋人,喁喁而谈,情意绵绵,我忽然想起蔡枫华的《绝对空虚》——“夜店一个角落里……”唉!他谈他的情,我只有怀旧。
阿兰是从艺校毕业分配到我所在的县文工团的。我是团里首席小提琴手(来了香港才改行爬格子)。她来了不久就跟我们一道下乡演出。
一天晚上,在一个山村的晒谷坪上演出。村民把小学的课桌搬来,在上面铺上木板,搭个临时舞台。天幕是晒谷的竹席,台的四周竖起四根毛竹筒,插上松柴火把,点燃了作为照明。
夜空,高邈而湛蓝,月亮明晃晃地洒下清辉,远山像兽脊在月色下起伏蜿蜒。坪上挤满了黑压压的村民,人声嘈杂。在这样的地方演出,风清水冷,比起聚光灯下,空调中演出,那是别有一番诗意的。
阿兰跳的是新疆独舞,这是她的拿手好戏。其中一段由我用小提琴单独伴奏。乐队席旁,无遮无拦,村民围着探头探脑,七嘴八舌地议论者。
“喷喷,那手臂真白!可能是假的,哪有那么白的肉?”
“瓷做的。”
“瓷做的怎么会动呢?像蛇似的,没有骨哩!”
“那一定是涂了白垩。”
“你有胆上去扭一把不就清楚了?”
一阵嬉笑声在身边腾起,我勃然大怒,被他们干扰得走了神,琴音也走了板眼,阿兰也乱了舞步,乱了大套。
演出完毕,她哭泣着,冲着我大吵大闹。好不容易,我等她气消了些,悄声地对她说:“你何必那么认真呢?”我心里想,他们其实并不在欣赏你的舞姿,而在评头论足,但我没将听到的讪谑的话告诉她,只是说:“其实他们并不懂什么节奏。”
谁知阿兰一听,竟大声指责我:“你对贫下中农什么态度!”好家伙,上纲上线了,害得我做了好几天检查。
当然,我不该说那种话,农民没见过城里的白小姐,好奇,议论几句也没什么,但,团里也不该对我揪住不放呀!
阿兰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我挨整,便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找机会接近我。
人生有许多偶然,男女之情是最大的偶然。坏事变好事,接触多了,我们之间竟渐渐萌生情愫。
文工团的行军路上,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后面,好说些悄悄话。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我们已经和队伍拉下了一大段距离。山路上,山花烂漫。阿兰突然跑上一道斜坡,采撷了一捧野玫瑰,举到面前问我:“哪枝最俏?”
我凝视她遮掩在带露的山花后面的俊俏的面庞,笑道说:“花枝后面那一朵……”
“你真坏!”她羞红了脸,举花撵我,用花束追打我,敲在我的背上、肩上、头上,花瓣洒落如纷纷红雨……
“先生……”
恍然听到有人轻唤,侍应小姐伫立一旁,她也许唤了好几声了。我痴痴地从沉思中醒:来,咿哦连声。
“要点什么吗?”
怔了怔,我说:“再来一杯矿泉水。”
“净饮白水呀,要不要一些别的?”
“我等的人还没来,等来了再点吧。”
侍应小姐嫣然一笑,又为我端来了一杯矿泉水。看了一下腕表,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半个多钟头了,她还没有来。是路上塞车?临时遇上急事?又或者是来过了,没发现我?我在心里做着假定和否定,如果来过了,不可能见不到,这地方不大,进来兜个圈,准找到。八成是塞车或者有急事,耽误了时间。
等待,是最无可奈何的事。现在只好是既来之则安之了。
我和阿兰的爱情有花无果。正当我们进入谈论建立“二人世界”的最后阶段,“文革”爆发了。在那“上帝也疯狂”的日子里,哪里还敢谈情说爱,人世间的爱只剩下阶级之爱。糟糕的是,我有海外关系,成分是“华侨工商业”,属于“狗崽子”。阿兰的家庭背景比我更黑,她父亲是老右派,“文革”中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两个狗崽子怎么能结合?生下了狗孙子不是为反动阶级传宗接代,制造新一代的资产阶级分子了吗?
那年头流行的观念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仔打地洞”。
阿兰终于抛弃了我,嫁给了进驻文工团的工宣队副队长,她希望改变下一代的成分,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我虽然痛不欲生,但又没勇气自杀。
在她举行婚礼的那一天,我给他们送去一套红宝书作为贺礼。
不久,文工团解散,我被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改造。阿兰因“嫁作工人妇”,被照顾留在城里。从此,天各一方。
但是,初恋是刻骨铭心的,我一直思念着她——即使是后来我也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又举家移居香港。20年过去了,许多事事物物都已改变,唯独此情不变。没料到,阿兰不仅成为我的心魔,而且成为笼罩着我家庭的阴影。
我的妻子什么都好,漂亮、大方,“进得厨房,出得厅堂”,就是妒嫉心重,是个“醋坛子”。
一天,她偶然发现了我夹在钱包里的一张阿兰的玉照。
“你还在想她?”妻子责问。
“不要多心嘛,想她也没用!”我说。
“那为什么还要把她的照片随身带着?”
“不过是无意间发现这张照片,塞在钱包里,忘了拿出来。”我敷衍着。
“20年了,你真心对她,假意对我。”妻子竟嘤嘤啜泣起来。
“嗳嗳,你别胡闹嘛,孩子都大了,让他们瞧见要笑话的。”我递给她纸巾,“隔着罗湖桥,她来得了吗?”
“来了怎么样?”
“根本没影的事,你叫我怎么回答?”
嘿,现在居然接到她的电话,梦幻成真,等一会儿,阿兰就会奇迹般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重逢的一刹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你好!”我站起来,伸过手去,握手,“请坐!”不不,这样太老土了,我应当表现出绅士风度,热情、潇洒。是隔着台坐,还是让她坐在身边?坐在对面可以端详,而且方便交谈;坐在身边则亲热些……我设计着见面的程序,真想即刻就见到她!
她是怎么申请来香港的?一家大小,还是只鸿孤燕?来了多久,住在哪儿,生活安定了吗?
我始终没有恨过她,她不是薄情寡义的人,我们的分手,不是她的过错。我们的遭遇不过是那场历史悲剧的小插曲。
政治掺人了爱情,爱情就变了味。我和现在的妻子一直没办法投契,感情上似乎存在着一种说不清的危机感。我们俩都是情场的失意者。她也是因为家庭出身是“反属”而被男友“划清界限”,抛弃了。后来,经人介绍,嫁给我。第二个孩子刚出生几个月,就跟我移居香港。
她的心头有一块心病,我的心灵也有一道创伤,二十年也无法痊愈。
心病难医,政治制造了多少心病!
我在报馆工作,过着晨昏颠倒的“爬格子”生涯,妻是白领丽人,早九晚六,能够舒心惬意地相处的时间并不多,甚至连床笫之欢也很少。
因此,就爱情而言,我只对阿兰付出过真爱,而对现任妻子的感情却是“先天不足”而又“后天失调”。
香岛采撷不到野玫瑰,花店里却可以买到每天从外埠空运来的鲜丽的玫瑰,我对它情有独钟,家里的盆栽,独沽一味,摆了好几盆玫瑰,有时对着它可以呆上半晌。
妻呢?也有她的癖好,独爱夕阳,有时坐在窗前,凝视港湾浑圆的落日,也会呆上半晌。
我猜想,也许她和我一样,是寓物寄情?
阿兰是知道我钟爱玫瑰的因由,若不,她怎特地约我到玫瑰餐厅会面。
玫瑰餐厅,是有名的情侣餐厅,人进人出,过眼尽是成双作对的俪影。
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2个多小时了,阿兰怎么还没来?我枯坐着,越来越感到不自在。
我忽然觉得滑稽,是在演一出《等待戈多》么?戈多永不会出现。
旧梦不再,我为何沉迷不醒?
我决定不再等下去了,她来也好,不来也好,都不等了。
结了账,匆匆离去。
第2天,刚到办公室,正好电活铃响了,接听。
“喂,哪一位?”
“我是阿兰!”啊,又是她!
她不待我开口就说了一大堆道歉的话,说是昨天突然有急事失了约,千对不起万对不起:“今晚七时整,玫瑰餐厅,我一定准时到!”
“不!”我毫不犹豫地拒绝,“阿兰,我的梦该醒了,让过去的永远过去吧!”没等她作出反应,“咔嗒!”我挂断了电话。
晚上,正好我轮休,回到家,甫入门,妻子兴高采烈地迎过来:“达令,今晚我们出街吃晚饭。”
“今天你好像特别高兴,好,上哪儿?”
“玫瑰餐厅!”
唁!怎么也是玫瑰餐厅!我吃了一惊:莫非她知道我与阿兰的约会?
“阿兰不会来的。”妻咭咭地笑着,“那电话是我一个女友假扮阿兰打的,对你一个小小的考验,你不会怪我吧,嗯?”
啊,原来如此!醋娘子的馊主意。怪什么呢?有爱情的酒也就有妒嫉的醋。如果不爱你,鬼才对你紧张哩!
妻深情地说:“你梦醒了,我的梦也醒了,我们重新开始!”
我高兴地嚷:“好!玫瑰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