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好一阵子,天一层一层亮开了,滚动着的尘埃一层一层地往下落。一星半星有了声音,春初时节里的嫩芽似的从地下拱出。
面目全非的街道中央,小伙子的手脚动了动,两膝着地,缓缓地跪了起来,缓缓地,身子离开了母亲。又一会儿,蜷曲着的母亲动了动身子,转过身面对儿子,坐直了。她盯着他,他也呆愣愣地盯着她。他脸上又恢复了那呆呆的神气,似乎,愈加呆了。母亲和儿子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坐在尘灰弥漫的马路中央,好一阵子,母亲伸手擦了擦儿子脸上的血迹,又揉了揉儿子蓬乱的头发,努力做出一个笑的样子,然后,拍拍身上的灰尘,给自己戴上暗紫色头巾,仔细地将每一缕头发都塞进去。母亲站起后,伸手拉了拉儿子,儿子才跟着站起。儿子没发现,他的裤子掉了下去。这裤子真是太肥大了。母亲一句话不说,弯下腰,将儿子的裤子拉起,想了想,替他在裤腰那儿扭了几扭。儿子小心谨慎地低头瞅着裤子,裤子一直没掉下去,他咧开嘴,嘿嘿笑了。
母亲抓住儿子的一只手,径直走向街道这边的精神病人康复中心。
这时候,那两个男孩正站在街道东边尽头。他们呆了好一会儿,仿佛不能立即适应这个重新恢复了嘈杂的世界。他们的脸红扑扑的,相互看看,咧了咧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他们看到,手中的气球只剩下一个了,红气球挣断了线,不见了。他们朝天上望,红气球飘飘忽忽,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慢慢的,成了嵌在天上的一粒红纽扣。
一截断线仍缠在两个孩子手里。
两个孩子再也看不见红气球了,低了头,在街上悄没声息地走。他们手里还缠着一截断线,还有一只绿气球。又走到刚才起风的地方,他们停住了脚步。他们低头看看地上,地上脏乎乎的,看不到一丝丝风的影子。他们扁了扁嘴,就快要哭了。
两个孩子开始解手上的线,解掉了半截断线,又解掉了还系着气球的线。一松手,想要抓住,又缩回了手。绿气球晃晃悠悠,飞了。他们好像哭了,仰起脸望着那绿气球。绿气球顿了顿,也望着他们,把一抹淡淡的绿光投影在他们脸上,他们小小的带着泪水的脸,恰如清晨里两只小小的青涩的苹果。
而这时候,我正站在街这边的一家花店门口。我刚买了一束白荷花——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束白荷花,她喜欢荷花——正要过街,风就起了。如今风停了,我得过街去了。我要到街对面的殡仪馆去。
就在三天前,在另一条街上,我和她正在过街,突然,起风了。她回过头朝我喊,我什么也听不见,她的脸离我很近,很近。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脸就飘了起来,像一瓣硕大苍白的荷花那样,飘了起来。我什么也听不见,包括他们后来说的刹车声、叫喊声、哭诉声,我都没听见。那会儿真静呐。
骤风过后一片狼藉的街道上,我低着头,捧着一束白荷花,踽踽地走着。
在殡仪馆门口,我发现,虽然刚才站在屋檐下,一些细小的灰尘还是沾染了花瓣。尘埃落定,午后的太阳煌煌地照着,我立在殡仪馆前的马路上,非常仔细地,对着荷花吹了一口气,又吹了一口气,又吹了一口气。就这样,荷花即刻娇艳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