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出去了,我拨开迷离的流苏。龙凤缠烛,燃燃跳跃,芙蓉牡丹的纹饰绘满这间大婚的殿堂。
长和夫人,我的封号。祭拜天地,颂词福文后,我听到了这个与我有关的词语。而始终站在我身边的那人,却朦朦胧胧地如一个影子。他和我穿相似的礼服,他身材修长,他似乎还有一点熟悉。
即使堆叠着隆重华美的贵器珍玩,这殿中还是显得些许空旷,不自觉地低声哼起南屏的小调,想父亲母亲了,甚至仓促的别离,我怎么也该问问新嫁的女儿该是怎样的心情。阖上双眸,又像回到温暖的故乡。
“你哼的歌很好听。”低柔的男声噙着笑意在耳边响起。
我怔忪地望着眼前人,忽地舒了口气,心中一派坦然,轻轻地笑了,“容公子,你果然是我意想不到的人。”
“有没有失望?”他站在我面前,半似轻松半似认真。
“从来没幻想过良人的样子,怎么会失望。”穿着同样吉服的半熟男女,彼此打量,怎么会觉得有些戏谑,“那么你呢?有没有失望?”
他狭长的眉目挽着柔和的弧度,“怎么会,别忘了你是我亲自迎回来的姑娘。”
我笑笑别开脸,脸上有不自觉染起的绯红,有些发烫。
“萧容。”他忽然说道。
“嗯?”我抬眼看他。
“我的名字,秧儿你可记下了。”他说得分外认真。
我恍然,“容公子”,原来是这样。
“果然。”萧容轻笑出声,“秧儿,你是否晓得你怕是天下最懒的新娘,连未来夫君的名字都没心知道。”
我真心尴尬了,我得承认在心里根本没把和亲当回事。反正每个姑娘差不多都要嫁个夫君,既然躲不了就嫁好了,懒惰的就像自己不过是改名称而不是与真真切切的人分享岁月。
“那容公子。”我故意这样唤他,“秧儿可否知道,宋先生又是哪位?”
“他自然是北燕一品丞相宋柯。”
一幅画像让我辗转千里,心中腹诽着,堂堂丞相欺负小女子。
“其实,还有个秘密该告诉秧儿。”
又是秘密,我有些惰情。
“早在数年前,我就听说过秧儿你,甚至你小时候的事我也知道不少的。”
“这么说,和亲是早在你的意料之中咯?”我有些不客气道。
“和亲是早就定好的,不过我并不知晓会是你。”
皇家人的话,怎么可以全信呢。
萧容看穿了我的想法,“秧儿该还记得南屏新皇曾入质北燕。”
话题忽然转到南宫雨乔身上,我心中经不住有些黯然。
“其实,新皇陛下是我的表兄。他的母妃是我的亲姑母。”
竟然会是这样。
“那些年里,表兄虽然寡言,但偶尔还是会和我闲话家常,提到南屏时也常会提起一个叫曲秧歌的小姑娘。我家子嗣单薄,我这一代也并无血亲与我同年,我与表兄,亦兄弟亦知己。而他口中的你,在我心中全当是一个未曾谋面的妹妹。”萧容充满回忆的眼眸有些深邃。
“他说你有别的女子没有的灵动活泼,我在心中试着描摹过你的模样。”萧容如月的双眼又停在我身上,“去南屏时我就想过要去看看那个小姑娘,没想过在那夜花树下哭泣会是初次见你。”
“只是你的活泼哪去了?我后来见到的是个有拘谨又任性的女子,不过胆量出奇的好,这样的独特亦能吸引人的目光。”
听到他的这句,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胆大?又没有听过,有的人明明被吓傻了反而看起来出奇的镇定,我就是那种人。”
萧容也跟着笑起来,“秧儿,你现在的样子倒跟我以前想象中的很像了。只是,我好想抢了表兄的心上人,或者,秧儿是不是因为我让你跟表兄分隔千里,是不是……”萧容踟蹰着。
“你怕让有恋人分离?”
萧容慎重地点点头。
我有些无奈地牵动嘴角,勾起一个凉薄的笑,“这么久还看不出秧儿是个讷于人情世故的人么?我们分离时尚且幼年,何为慕情秧儿并不懂得。”
“后来呢?来北燕前那些交集还不足矣么?”
我摇摇头,“那时的秧儿心中满是迷惑,又几经离殇。而那时的他心中大抵思虑的都是所谓的大事。秧儿本就是疏懒的人,哪一句是承诺,哪一句是伏笔,秧儿没有一颗玲珑心自然分辨不出。而要去分辨,就会猜疑。猜疑如同一个疯狂的行径,会耗尽一个人对另一人的全部心思。情意在秧儿心中有很多种,不单单是儿女情长。”
“哈哈!”萧容笑起来,“秧儿为何可以忍受嫁给素未谋面的北燕太子?”
“因为不爱,所以宽容。”
萧容笑意未歇,“秧儿这话可真伤我心。”
“其实,如果没有宋丞相的一幅画卷,秧儿大抵会同父母游历天下,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走来北燕。如今看来亦如殊途同归。这还得感谢容公子和宋先生。”我挑挑笑眼,话题重新变得轻松。
“殊途同归,这句话真好!”
萧容渡到桌案前,执起早已斟好的两杯酒,“还请秧儿与我共饮此杯。”
这,我有些踌躇。
“虽然是身在皇家,大婚亦是一生一次,该守的礼还是要守太潦草了心中未免遗憾。”
红烛摇曳映透脸庞,静静地对望彼此眼中的自己。我证怔的接过酒,他的手勾过我的手,将我杯中酒一口饮尽。
“萧家重诺,此生不负。”
怎的睫毛染了水汽,我亦喝下他手中酒。也许是红烛太动人,也许是这酒太香醇,也许,是他的话错乱了我心中某个地方……
凤凰俦,同心侣,这世界女子大抵期许的美好。同饮杯酒的嘴,从此一生永不言悔。
他只是伸手将我拥在怀中,耳边低语,“秧儿别怕,我们会有很多很多时间……”
这一年,流苏又如雪纷飞,南宫雨乔站在高台上举目远望亦如他父皇当年。
司徒衡快步走进来。
“又有北燕的邸报。”南宫雨乔并未转身。
“是,北燕亲王萧棕勾结西狄预谋大事,现北燕全境已草木皆兵。”司徒衡紧张的急言。
“曲……”南宫雨乔顿了一下,“北燕宫闱可否安然?”
“暂无消息……”
南宫雨乔依然那个姿势,不言不动。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南宫雨乔一日日登高远望,路阻且长,秧儿你如今是不是已经缓缓走在归乡的路上。
“报!”侍者飞奔着进来。
“启禀陛下,司徒将军来的八百里急奏!”
南宫雨乔,手颤抖了一下,一把抢过那张满是风尘的信笺。
扯出信,刺目的笔墨晃得人双目生疼,“九月初十日,箫棕引西狄铁甲逼宫。九月十二日,北燕帝萧容****殉国,长和夫人身殉帝君。北燕国破。”
喉头涌起一阵甜腥,南宫雨乔剧烈颤抖的手掩住唇,鲜血却从指间溢出,落在地上一片触目惊心。
吓坏众侍者一片慌忙。
“太医!赶快去请太医!”
“陛下! 陛下!”
南宫雨乔挥开上前搀扶的侍者,踉跄几步,晕厥。
泰兴十四年,南屏帝南宫雨乔征北燕。
泰兴十九年,南屏帝南宫雨乔连漠北诸族,逐西狄退北燕九百里。北燕王室凋零,其余部归于南屏。次年,帝南宫雨乔收北燕旧土,改北燕都城羲和为羲和郡,设北十九州。
泰兴二十四年,征西狄。
泰兴二十七年,西狄王典昆战死。其土纳入南屏,其后诸年,帝南宫雨乔移数郡之民于西,固土。
泰兴三十年,帝南宫雨乔改国号靖歌,年号永延。
血与烽烟镌刻于史书之中,百年之乱于此终结。
番外之案上空余美人图——
微尘过境,沧海桑田总是无声,书中精悍的句子,忙着为人仰望者昔日浮沉,余人索性分得只言片语,亦不可思度。
靖歌的都城名长乐,长乐喜植流苏花,暮春时,细碎飞花自在轻舞。
清扬宫里是个奇怪的地方,不知是哪个妃子曾经住过,还有人说这里靖歌第一个皇帝最喜欢的地方。这都不奇怪,反正早就旧的不得了,满是灰土,连冷宫都懒得选在这。但是这间殿里藏书出奇的多,比藏书阁还多,不止皇家的典籍,还有更多来自民间的书册,看来曾经住在这里的人是天字一号的书虫。最奇怪的是,这里藏书大半都是医药之书,又不是太医阁,简直太奇怪了。
某个小皇子爱上了宫中冒险,浩浩宫闱里冷宫不少,鬼屋很多,还有这么个连鬼都不稀罕的地方。虽然名字很好听。
除了书就是土,“吧嗒”一声,不知触碰了。一卷东西掉在了地上,顿时积土纷飞。呛了口迷了眼,暴躁归暴躁他可不敢跺脚泄愤,被呛死在这里可不会有人知道。
诶,掉在地上的鬼东西,竟好像是幅画卷。
心情陡然转晴,轻轻拿起来放在满布尘埃的桌上,脆弱的纸张触碰起来总有点飞灰湮灭的迹象。
依稀是个女子站在花树旁,似乎眉目还有些惆怅。小字什么好像是泰兴什么年。泰兴年,天,到如今快四百年了,清扬殿果然是个奇怪的地方。
似乎又侍者在呼唤,小皇子飞快的跑了,被抓住肯定要被碎碎念。
画还铺展在桌上,那年颜色还新鲜,那年她站在桃树旁。
番外之是非终难解——
苍茫的大地上呼嚎,震天的战鼓,浓云在天际翻滚。然后,长箭穿过肉体,他沉重的摔倒在皑皑的雪地上,血在他的身下蔓延,倦怠的双目,睁着开,雪花从遥远的天际直落下来,打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记忆里的笛音,划破漫天的大雪破空而来,为何天空中会有一张清癯的脸旁。想笑,偏偏血阻住喉,我不恨你,也不会原谅你。曾经听我诉述雄霸伟业的人,曾经为我吹起羌笛的人,别了,若有来世也不要相见。
西狄典昆曝尸于野,后西狄各部分散,随被南屏大军逐一击破。被俘族人归附南屏,其余远遁,不知所终。
偏远驿站,黄沙骄阳,富贵险中求这般路上来回来去的多是破落户,行脚商。
简陋的茶棚,说书人眉飞色舞,“典昆粗鄙凶悍,为人猖狂妄为,刚愎自用。咱们南屏有个文弱书生,一身铁胆只身闯西狄。凭那满身才华,潜入典昆帐下。让那典昆尽失人心,又诱典昆孤军深入,足足吃了一个打败仗,伤了西狄的元气。要说如今西狄完蛋,那书生要记上大功一笔,真真大英雄。”说书人伸出大指,一脸赞叹。
“话说那书生最后咋样了?”
“唉……”说书先生长叹一声。
“先生你别叹气啊,快书生到底咋样了。”喝茶的人催促着。
“西狄兵败,典昆大怒命人斩了书生。书生大笑,血溅辕门。可怜那书生,人头挂在城头曝晒七日,尸身也被贼人分与豺狼。浩然正气,却不得善终,唉……”说道此处说书的竟也泣涕涟涟。
众人跟着叹息。也有人跟着暗红眼眶
“先生,那典昆最后咋样了?”
“典昆那厮也真叫衡,被咱大王打得乱花流水,堪堪三千人就敢跟咱数万大军死拼。末路就是末路,孤注一掷也没啥用,果不其然被咱们的王一箭射杀真是大快人心!”
喝茶的人们一阵爽快,“真解恨!”
角落里瑟缩的蓬头乞人,忽地一跃而起,没走几步竟吐血暴亡。
“晦气!”
“真丧!”
众人一哄而散。
(全书完)